這張人臉像是從陳年的冰庫中取出來的。
不論從哪方麵看,它都顯得非常完整,沒有一處地方發生了病變,哪怕是最細微的病變。但乍看之下,卻叫離騷差點嚇個半死!
在此之前,離騷還從未見識過這樣的人臉,更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甚至在他做過的那些最不忍回想的可怕而瘮人的噩夢之中,都不敢幻想出這樣的一副麵孔。
他覺得,這是一張用來報複敵人的利器,卻不能拿來堵自己的心門。
如果,這的確就是見不慣他的人用來報複他的手段,那麼,他可以毫不遲疑地告訴對方:你贏了,仁兄!你是一位頂值得尊敬的負責任的敵人。謝謝你把我嚇出翔了。真的。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片刺目的白,仿似冬雪一般純粹,卻充滿了死寂、寒涼,令人不由得心內一凜,像是發自靈魂深處。唯一不同的顏色便是那兩條烏青的眉毛了。
眉下的雙眼已然緊閉多時,宛若兩隻素白的貝殼。眼角綻著一道道細長的魚尾紋,像是用眉筆畫上去的,卻明顯不如生前那麼顯眼了,更不再有變化的機會。
不知道呼吸了多少年的鼻子僵硬地挺立著,好像一隻醋漬的蒜頭。而它下麵的那張嘴唇則和它上麵的那雙眼睛一樣緊緊地閉著,也同樣的慘白無血色。然而恍惚之間,離騷卻驚愕地發覺,這張毫無生氣的嘴巴竟似在緩緩地呼吸!
隻不過,它呼吸的並非空氣,而是來自九幽的陰風,帶著招魂攝魄的凶威,將他團團地包裹了!
水泄不通!
離騷駭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地往後退去,幾乎慌不擇路,好似正看見受害人突然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猥褻犯,不想正好撞到了身後的另一張靈床,險些將這張靈床上的裹屍布也給掀扯開了。
可能是撞擊的疼痛讓離騷稍微看清了局麵。他逐漸鎮定了一些,跟著,索性靠在了後麵的靈床上,手捫胸口,不停地做著深呼吸。
他的心髒怦怦地跳動得極快。
過去不久,猛烈的心跳終於慢慢恢複到了正常的節奏,離騷的心緒也隨之平複了下來。最初的驚駭也一點點地消逝不見了。
他隻是沒有相類似的經曆,猛然間看見一張死去多時的人的臉龐,那強烈的衝擊力瞬間就擊潰了他的理智,使他的腦子本能地陷入一片混亂,心中的害怕也就油然而生。
離騷重又走到那張慘白的人臉的旁邊,再次端詳起它來。隨著印象的加深,原已平複了的心境不可避免地再次掀起了波瀾,卻不是方才的那般驚駭,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悲痛,尖銳濃鬱,不知不覺,一如凜冽的北風,再如香稠的大醬。
他認得這張慘無人色的臉龐在充滿了血色時的樣子,更認得這張臉的主人在一諾鏢局的身份!同樣清楚此人的嗓音、性情,乃至他在健康或生病時的不同的飯量!
可是現在,在時隔三個來月之後,這個叫他離騷無比熟悉的人物卻隻留給了他一副冷峻而慘白的麵孔,無聲無息。
他好似變得違反自然的年輕,曾經遍布臉頰的老年斑都像午後的水漬一般逐漸看不真切。似乎,在那片可怕的白色的掩映之下,原本鬆弛起皺的皮膚也變得緊致白皙了,恰似剝了外殼的荔枝。
隻是,他頜下的那些花白的胡須,以及滿頭的斑白的頭發不可避免地暴露了他的生理年紀早已經不再年輕。
熟人都知道,老先生乃是一個在此地顯得頗為特殊的存在,亦東亦工,亦親亦疏,和光同塵地遊走於對外的一諾鏢局和私家的離府之間。早年曾全職服務於人丁單薄的離府,後來隨著年歲漸長,離騷的父母本欲讓他和自己一起,就住在幽靜的內宅,安心終老。可是,這老先生雖然從表麵上看挺從善如流的,好像一頭逆來順受的耕牛,但他骨子裏卻有著一股愈老彌堅的倔強和堅持。
他不願憑恃自己一點點積累起來的那些情義,心安理得地做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爺”。
他自認閑不住,決心在合適的地方發揮餘熱。
離騷的父母無法,隻好安排他在鏢局做一個門房,偶爾也幫著鏢師們清點一下貨鏢。但令人萬想不到的是,老先生竟以自己那百分之兩百的熱忱和責任心,將手頭的工作幹得盡善盡美,一點不亞於他孫子輩的那些後生們,甚而更出色。
然而,不為人知的是,盡管老先生留給旁人的印象是樂觀爽朗,臉上總掛著笑容,好像這世間就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轉變他的心情。但事實上,老先生曾有過一段悲淒的婚姻,最終,隻剩他一人鰥居於世,心底暗藏著對回憶往事的淒楚。
在人前的時候,他以爽朗的笑容掩飾著這一點,但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卻不得不獨自麵對滿世界的孤寂。
為此,他常常失眠。每每午夜夢回,他卻隻能抱著心上的悲涼,睜眼熬到天明。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便又習慣性地帶上笑容滿麵的麵具,重新開始新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