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喬韋說,“我是你老公,他是你兒子。”
田滿說:“我們已經是兄弟了。”
兩個男人夾著一個女人,就在肯德基的門前的階梯上並排坐著了,一側是夫妻,一側是母子,兩頭還夾著一對兄弟。誰也不說一句話。無論如何,今天的局麵混亂了,有一種理不出頭緒的蒼茫。田滿,小艾,還有喬韋,三個人各是各的心思,傻坐著,一起望著馬路的對麵。馬路的對麵是一塊工地,是一幢尚未竣工的摩天樓。雖未竣工,卻已經拔地而起了。腳手架把摩天樓捆得結結實實的,無數把焊槍正在焊接,一串一串的焊花從黃昏的頂端飛流直下。焊花稍縱即逝,卻又前赴後繼,照亮了摩天大樓的內部,擁擠、錯綜、說到底又還是空洞的景象。像迷宮。
當天夜裏小艾的手機再也沒有收到田滿的短信。小艾措手不及,可以說猝不及防。小艾的手機一直就放在枕頭的旁邊,在等。可是,直到淩晨兩點,枕頭也沒有顫動一下。小艾隻好翻個身,又睡了。其實在上床之前小艾想把短信發過去的,都打好了,想了想,沒發。他又有妹妹了,還要她這個老娘做什麼?說小艾有多麼傷心倒也不至於,但小艾的寥落和寡歡還是顯而易見的了,一連串的夢也都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昨天一直都沒有過去,而今天也一直還沒有開始。可是,天亮了。小艾醒來之後從枕頭的下麵掏出手機,手機空空蕩蕩。天亮了,像說破了的謊。
小艾一相情願地認為,田滿在“三八”婦女節的這天會和她聯係。就算他戀愛了,對老媽的這點孝心他應該有。但是,直到放學回家,手機也沒有出現任何有價值的消息──看起來她和田滿的事就這樣了。“三八”節是所有高中女人最為重大的節日,不少女人都能在這一天收到男士們的獻花。說到底獻花和“三八”沒有一點關係,它是情人節的延續,也可以說是情人節的一個變種。一個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節的這一天收到鮮花,它的動靜太大,老師們,尤其是家長們,少不了會有一番問。“三八”節就不同了,手捧著鮮花回家,父親問:“哪來的?”答:“男生送的!”問:“送花做什麼?”答:“──嗨,‘三八’節嘛!”做父親的這時候就釋然了:“你看看現在的孩子!”完了。還有一點也格外重要,情人節送花會把事態弄得過於死板,它的主題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確、太直露了,反而會叫人猶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這些都是問題。選擇“三八”節這一天向婦女們出手,來來往往都大大方方。
小艾的“三八”節平淡無奇,就這麼過去了。依照小艾的眼光看來,“三八”節是她和田滿最後的期限,如果過去了,那就一定過去了。吃晚飯的時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張飯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滿,一家子三口頓時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厲害,厲害啊!
過去吧,就讓它過去吧,小艾對自己說。對高中的女人們來說,日子是空的,說到底也還是實的,每一個小時都有它匹配的學科。課堂,課堂,課堂。作業,作業,作業。考試,考試,考試。兒子,再見了。但是,一到深夜,在一個日子結束的“那個”時刻,在另外一個日子開始的“那個”時分,小艾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時光的裂痕。這裂痕有的時候比手機寬一點,有的時候比手機窄一點,需要“哢嚓”一下才能過得去。不過,說過去也就過去了。兒子,媽其實是喜歡你的。乖,睡吧。做個好夢。Over。
後來的日子裏小艾隻在上學的路上見過一次田滿,一大早,田滿和籃球隊的隊員正在田徑場上跑圈。小艾猶豫再三,還是立住了,遠遠的,站了十幾秒鍾。田滿的樣子很不好,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晃晃悠悠地落在隊伍的最後。小艾意外地發現,在田滿晃悠的時候,他漫長的身軀是那樣的空洞,隻有兩條沒有內容的衣袖,還有兩條沒有內容的褲管。就在跑道拐彎的地方,田滿意外地抬起頭來,他們相遇了。相隔了起碼有一百米的距離。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但是,一定是看見了,田滿在彎道上轉過來的腦袋說明了這個問題。田滿並沒有揮手,小艾也就沒有揮手。到了彎道與直道的連接處,田滿的脖子已經轉到了極限,隻好回過頭去了。田滿這一次的回頭給小艾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是一去不複返的樣子,更是難舍難分的樣子。小艾記住了他的這個回頭,他的看不見的目光比他的身軀還要空洞。孩子瘦了。即使相隔了一百米,小艾也能看見田滿的眼窩瘦成了兩個黑色的窟窿。再不是失戀了吧。不會吧。小艾望著田滿遠去的背影,漲滿了風。小艾牽掛了。小艾捋了捋頭發,早晨的空氣又冷又潮。兒行千裏母擔憂啊。
小艾掏出了手機,想給他發個短信,問問。想了想,最終還是她的驕傲占據了上風。卻把她的短信發到喬韋的那邊去了:老公,兒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談談?
就在進教室的時候,喬韋的回話來了:還是你談吧,你是當媽的嘛。
小艾走到座位上去,把門外的冷空氣全帶進來了。她關上手機,附帶看了一眼喬韋。喬韋在眨眼睛,在背單詞。小艾的這一眼被不少小叔子看在了眼裏。小叔子們知道了,女人在離婚之前的目光原來是這樣的。隻有喬韋還蒙在鼓裏。你還眨什麼眼睛噢,你還背什麼單詞噢,嫂子馬上就要回到人民的懷抱啦!
田滿的出現相當突兀,是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三。夜間零點十七分,小艾已經上床了,手機突然蠕動起來,嚇了小艾一大跳。小艾一摁鍵,“咣當”一聲就是一封短信,是一道行動指令:“噓──走到窗前,把腦袋伸出來,朝樓下看。”
小艾走到窗前,伸出了腦袋,一看,路燈下麵孤零零的就是一個雞窩頭。那不是田滿又是誰呢。田滿並沒有抬頭,似乎還在寫信。田滿最終舉起了手機,使用遙控器一樣,對準小艾家的窗戶把他的短信發出去了。小艾一看,很撒嬌的三個字:媽,過來。
小艾喜出望外,躡手躡腳的,下樓了,一直走到路燈的底下。田滿的上身就靠在了路燈的杆子上,兩隻手都放在身後。他望著小艾,在笑。小艾背著手,也笑。也許是因為路燈的關係,田滿的臉色糟糕得很,近乎土灰,人也分外的疲憊,的確是瘦了。小艾猜出來了,她的乖兒子十有八九被Monika甩了,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到老媽這裏尋求安慰來了。好吧,那就安慰安慰吧,孩子沒爹了,怎麼說也得有個媽。不過田滿的心情似乎還不錯,變戲法似的,手一抬,突然從背後抽出了一束花,有點蔫,一直遞到了小艾的跟前。小艾笑笑,猶豫了片刻,接過來了。放在鼻子的下麵,清一色是康乃馨。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小艾問。
“我昨天就派人跟蹤了。”
小艾歎了一口氣,唉,這孩子,改不了他的“下三濫”。
“近來好不好?”小艾問。
“好。”
“Monika呢?”小艾問,“你的,Monika妹妹,好不好?”
“好。”田滿說。田滿這個晚上真是變戲法來了,手一抬,居然又掏出一張相片來了,是一個嬰兒,混血,額頭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誰呀這是?”小艾不解地問。
“Monika。我媽剛生的,才四十來天。”
“──你媽在哪兒?”
田滿用腳後跟點了點地麵,說:“那邊。”世界“嘩啦”一下遼闊了,循環往複,無邊無垠。田滿猶豫了片刻,說,“我四歲的時候她就跟過去了。”
小艾望著田滿,知道了。“是這樣。”小艾自言自語說,“原來是這樣。”小艾望著手裏的康乃馨,不停地點頭,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小艾說──“花很好。媽喜歡。”
小艾就是在說完“媽喜歡”之後被田滿攬入懷中的,很猛,十分地莽撞。小艾一點準備都沒有。小艾一個踉蹌,已經被田滿的胸膛裹住了。田滿埋下腦袋,把他的鼻尖埋在小艾的頭發窩裏,狗一樣,不停地嗅。田滿的舉動太冒失了,小艾想把他推開。但是,小艾沒有。就在田滿對著小艾的頭發做深呼吸的時候,小艾心窩子裏頭晃動了一下,軟了,是疼,反過來就把田滿抱住了,摟緊了。小艾的心中湧上來一股浩大的願望,就想把兒子的腦袋摟在自己的懷裏,就想讓自己的胸脯好好地貼住自己的孩子。可田滿實在是太高了,他該死的腦袋遙不可及。
深夜的擁抱無比地漫長,直到小艾的後背被一隻手揪住了。小艾的身體最終是從田滿的身上被撕開的。是小艾的父親。小艾不敢相信父親能有這樣驚人的力氣,她的身體幾乎是被父親“提”到了樓上。“謝樹達,你放開我!”小艾在樓道裏尖聲喊道,“謝樹達,你放不放開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靜的夜間嚇人了,“──他是我兒子!──我是他媽!”
⊙文學短評
最純粹的浪漫往往是透明、不需要親吻的,但它擁有最大的激情與最美麗的愛情。如果說《伊豆的舞女》清澈見底,那麼畢飛宇的這個作品則在清澈中加進了一絲女孩的天真狡黠,仍不失為一部令人心動的傳奇愛情。小艾在無可奈何下成了喬偉的老婆,可是橫在他們中間的還有一個兒子:田滿,一個Monika妹妹的出現讓小艾這個當媽的萬般惆悵。高中生們的社會關係也是複雜的,媽媽真的喜歡這個高高大大的兒子,而兒子卻被妹妹Monika搞昏了頭。當媽的也不好當啊,還好兒子的孝順與小溫馨讓家裏的這點小矛盾消融掉,可這個時候,現實中的爸爸謝樹達卻出現了,攪了媽媽和兒子的小溫馨……啊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