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幾乎能夠聽到空氣中汙濁的時間在一點一點流動。她看著男人的臉,可以說是熟悉,也可以說是完全陌生。從第一天相親開始,她就沒有主動地在意識裏“看過”這個男人。即便是在新婚的床上,她企圖激動起來,也不曾想過去觀望一下這個男人臉上、身上的細節。這個男人,現在,他帶著旅途的疲憊,麵容絲毫不帶緊張,隻是茫然地和她對視著。女人與其說是看著他,不如說看著他的存在。陽光從他身後灑落在他褲子的褶皺裏,更有立體感的衣褲顯得更陳舊。她看著自己和他之間的空氣,某一個灰塵的點,繼續責無旁貸地往下說。

“後天辦完合葬的事情,我們離婚吧。”

女人在心裏繼續對自己說著,仿佛有一種純粹的動力迫使她在這樣的日子裏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至少是對自己:不止是厭倦,他人的生活,從父母的,到身為女兒的、身為妻子的,麵對老廚房裏做窩生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蟑螂們、浴室下水道裏再也清理不完的落發糾結,麵對在某一個城市某一棟幾十年的老房子裏如同執行生之任務一樣的彬彬有禮的生命。女人知道對丈夫,這些理由都不成為理由。她的問題,和婚姻,和他都無關。厭倦隻是比較容易理解的詞語。

於是,作為一種必要的補充,她說:“我有別的男人了,隻是性。這總能夠說明問題了吧。”

男人矮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在自己家裏的主人,而是站在大街上即將迷路,並且孤獨的行人。他轉身,把煙頭扔出去。並且沒有再轉身。

沉默如同在陽光中融化了一樣,奶油一樣的質地穿行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天氣果然是種純粹的存在。女人望著地板上的煙灰,保持著一小截形狀,沒有散盡,整麵地板因此而充滿他人的氣息。女人覺得安詳。這一切坦白,都讓她充滿了安詳的表情。女人期待著幻覺,在這種奶油狀的沉默中,太陽下山,太陽上山。儼然可以把餘下的作為責任感的生命融化完畢。

可是,大約三五分鍾的光景,她聽到男人轉身並且開口說話。他說的是:“安全嗎?”

“什麼?”這一幕超出了女人的種種期待。

“我是說,安全嗎?你們有沒有……安全措施?”男人沉穩地把話說完,又忍不住掏出了一根香煙。

“哦。這個。我們……有,這是行規吧。”女人說。

“其實……”男人噴出一口煙,似乎企圖胸有成竹地解決這場僅僅作為家庭糾紛的難題,“其實,我也知道我們沒有很多時間好好生活,像其他夫妻一樣。可我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和我能有舒服體麵的下半輩子。買房子的錢差不多了,下半年我們好好打算一下吧。其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你知道,男人出門在外,即便是應酬,也會有女人的。既然你說了,那我也不隱瞞什麼。我們……可以互相諒解,隻要夠安全,我們……”

“沒有什麼我們。根本就沒有。從來都沒有過。我和你沒有感情。就好像我的一個學生寫的周記——媽媽和爸爸隻是兩枚偶然相遇的硬幣,隻有當要買一樣兩元錢東西的時候,才作為整體給出去。他們之間沒有關係。我和你也是,所以你不必指望著交換彼此的秘密生活就可以達成新的關係。”女人開始變得更加沉著。她漸漸明白了,她要的結果將不再是妥協。一輩子不該有太多妥協。

“那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答應和我結婚?我想有一個好的家庭,一個好的太太,將來還有孩子。我是負責任的人。”男人激動起來。尤其是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應該挺直腰板。

女人突然走向了男人。丈夫本能地往後一退。

“你知道我為什麼選中了你嗎?”

“……”

“因為我厭倦了相親,見陌生的麵孔,討論一輩子的責任。”

這時,女人筆直地站立在男人麵前。兩個人都突然驚訝地發現,彼此臉上的皺紋,彼此淩亂的頭發,彼此穿著的毫不講究的衣褲。陽光似乎突然介入了他們之間。對麵窗戶裏有人在翻動一麵小鏡子。晃蕩不安,如同海底。

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

當空氣像煤氣灶上的老鴨湯一樣油膩時,女人凝視著外麵的走道。沒有人回家的時候走道就是最好的通風口,讓老鴨湯和煤氣的味道飄散。廚房窗口正對著三樓到四樓的拐彎口,交錯的樓梯,陳舊的扶手,猶如多年後收到的陌生明信片,富有神秘的陌生氣氛。她突然就在這樣的場景裏想起自己去找陌生男人的事情。

她和男孩相遇的地點,多年後將是一張富有懷舊溫情的圖片,貼著這個時代的人民幣如同過期的郵票那樣珍貴。她很難向任何人解釋清楚那時的心態。她覺得她需要出軌。僅僅是出軌,僅僅是需要。專業人士顯然是好的選擇。她指望著在那個酒吧外麵遇到一個可以信賴的中年男子。

一個月前,她在中學的洗手間裏聽到兩個高二的女生在談論某個酒吧。一個女孩說,真的!真的就是他!另一個反問,那你也不能肯定他是做那個的呀。她們正在廁所裏洗手,也許是剛剛上完體育課,從門縫裏看出去,隻能看到她們都穿著墨綠色的校服,極其難看的運動服。兩個女孩形容了那個街角——隻有周末晚上才會熱鬧,中國人外國人都好像認識一樣,女人都化妝,女人比男人更色迷迷地左顧右盼,有的男人非常像女人……她們一邊說著一邊離開了廁所。女人記得很清楚,她感到沮喪。感到有什麼凝膠狀的隔閡阻擋在她和真實世界之間,哪怕那隻是一個角落裏的真相,她都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墨綠色的校服,以及她一絲不苟的老師裝扮,在這個鋪滿瓷磚的廁所裏似乎是與世隔絕的事物。

所以,那其實是一個出了名的酒吧角落,連中學生都可以拿著一本免費派送的娛樂指南找到。甚至和教室裏的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們在那裏找尋性交易或者一夜情的機會。墮落的投機分子。貧乏的安樂主義。那兩個女孩的談話將她體內藏匿多年的激情挑出了個線頭,綿綿長長的黏膩欲望,甚至在被壓抑在麻木之下這麼多年後,突然變成了生命的本質內容。毛茸茸的線球從學校廁所裏開始鬆散,她猶如被這根遲來的命運線牽掣著,神情恍惚地執著於一個念頭:在老邁之前,把激情找回來!

女人已經三十六歲了。以往的青春猶如被荒廢的兒童樂園,就在學校的廁所裏。頹敗的秋千似有若無地搖擺了幾下,迫使她又關注起這個花園,同時被徹底的失敗感所折磨。那天,丈夫照例不在家,這給了她機會。她在客廳的沙發裏翻看了一個晚上的舊東西。照相集,中學時候的日記,讀師範院校時和高中友人寥寥無幾的信函。在照相集裏,丈夫的出現突兀之極。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照片在三年前出現了截然相反的兩組照片。母親的追悼會,自己的婚宴。女人來來回回地翻看著這相鄰照片中的自己,先是穿著黑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胸前別了一朵白色的人造假花,她的眼睛是紅彤彤的,嘴角堅毅的線條令她再次確定自己是有強烈克己意誌的人。出席追悼會的人們千篇一律的老氣橫秋。幾乎沒有什麼年輕人。母親的單位是那麼貧困,當時已有一部分工友下崗在家,她們哭得比她更為傷心,因為命運的苦澀已經在各人身上流轉,她們無法再漠視躲避了。沒有人顯露出對死亡的平和態度。也許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會覺得,死是對苦命的解脫。

她不是克己。她坐在母親死前的家中,審視自己的表情。她把婚宴上那個穿成一身紅的自己拿過來做比較,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不得不相信:儀式上的表情如此相似,紅彤彤的眼睛和紅彤彤的臉龐,全都是假的。兩頰的肌肉都是那麼僵硬,那麼無動於衷,仿佛演習了一輩子的標準社交表情,自己的笑容究竟像什麼呢?

像眼前這鍋燉了一下午的鴨肉。女人漫不經心地拿一根筷子去戳,肉爛透了,筷子在肉的紋路間順利地插進去。女人喊了一聲:吃飯!便將碗筷拿到客廳的桌子上,在草莓餐墊上又放了一塊木頭鍋墊,然後再把鴨湯的沙鍋端過來,接著,男人主動地將西紅柿炒雞蛋、清炒豆苗端過來。兩人以標準的姿勢入座,隨著熱氣蒸騰而上,掛在沙發上方的石英鍾便含含糊糊,看不清鍾點了。

“帶來的麻辣牛肉幹也可以拿出來下飯。”

“菜不夠嗎?”女人也不動彈。

“麻辣的東西好吃。”

女人按部就班地喝湯、吃飯。心裏去意已決。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真是無從說起,不如不說。負心又如何?至少做的每一頓飯、每一鍋湯都是對得起他的。

在男人喝了第二碗湯,並且輕鬆地吃完一條鴨腿後,女人決定說點什麼。

“你不想知道我和別人的事情嗎?但是我很想告訴你。但是你不要告訴我你和別人的事情。我不關心。其實事情很簡單,我在酒吧一條街遇到一個小男孩,他說他可以讓我快樂,我實在等不到更加適合的中年男子,所以我就讓他開了房間。男孩很小,他說現在隻有年輕才更有本錢。”

“做小姐的也是這麼說。”男人似乎必須要作出回答才勉強說道。女人心想,真是負責的丈夫。

“你知道嗎,我為了獨自去泡酒吧,甚至買了一套新衣服,化了妝,染了頭發。”

男人終於有點驚訝了。他的目光落在女人一貫黑且直的短發上。

“哦,對,第二天我就去另一個發廊把頭發染回了黑色。那天晚上是金色的。很好看。我以為自己會很緊張,可事實上就和去上課,或者去聽課一樣,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講什麼,該點什麼,甚至該以怎樣的目光去看人。很陌生的環境,但是我很自在。然後我就在吧台坐著。我喝一杯紅色的雞尾酒,味道很好,不酸也不辣。再然後,有幾個老外過來和我聊天,可是我不感興趣。你知道,那樣可以更簡單,但是我的確不喜歡他們。再後來,那個男孩就出現了。你有沒有在上海公車上注意過這樣的年輕男孩?就像一個白白嫩嫩的女孩子一樣漂亮,長長的眼睫毛,細細的身子,他總是笑眯眯的。他認識很多人,和很多人打招呼,擁抱,親親臉頰,然後他開始打電話,藍色的手機。就看到他在笑,輕輕地說話,手指在腿上劃著圓圈,很仔細的樣子。我覺得他應該是很聰明的那種學生,所有的老師都喜歡他,也害怕他。很突然的,他的手機藍色的光閃了幾下,他歎口氣,抬起頭來。”

男人已經忘掉了老鴨湯。他神情凝重,看著餐墊,橙子橫切麵的圖案。

女人停下來,看了一眼丈夫。眼神也落在橙子圖案上。他們兩人的目光將那瓣虛假的橙子死死釘在桌子上。不遠處,裝著雙親遺像的鏡框正在一點一點地透明起來。水汽在退卻。

“他問我為什麼一直在看他。我問他,是不是手機沒電了。他笑起來,第一次對我笑。他問我是否可以把手機借給他用一下,說還有最後一句重要的話沒有說完。我給他了。他在我的麵前打電話。電話接通後他隻說了一句話,媽媽,我手機沒電了,你好好睡吧。”

女人的眼前浮現出那個時刻的自己。她記得當時自己的想法:人人都有媽媽,需要特殊對待。於是她覺得應該和男孩一起,把剩下的墮落部分好好完成。她這樣想著,便把手機從他手裏拿回來,極其緩慢。

“我就問他,多少錢?我這麼問,因為前一個老外這麼問我。他說了一個數字,表情很奇怪,似乎不想說,但不假思索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女人停下來,拿起筷子把剩下的豆苗都撥進自己的碗裏。都冷了。

她又獨自回憶當天的景象,在酒吧將近夜半喧鬧的聲音中,男孩表情很有點害羞的樣子,他說:“嘿,其實不用這麼急功近利,如果開心,不提錢也是很好的。我喜歡你的樣子,怎麼說呢,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其實如果你願意,明天中午請我吃法國菜就行了。我隻是想吃法國蝸牛。”

男人覺得很滑稽似地幹笑了一聲,“到哪裏去找法國蝸牛?虧他想得出來。”

女人把湯汁拌進白飯裏,最後對丈夫說道:“就是這樣,我們過了一夜。我想,我的過去終於完結了。所以我們得離婚。”

她把碗裏的飯菜全部吃完。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飯桌。

合葬的那天,早上八點,丈夫準時出現在門口。他沒有繼續在這個家裏留宿。他沒有說是在哪裏過夜的。在這個城市,他沒有親人。

丈夫很疲倦,但依然是有責任心的。為了雙親的婚姻,為了離婚的葬禮,他是明白了。

兩人帶上所有的香燭、證件,先去火葬場存放骨灰的小樓,再搭班車往墓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