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薛舒:女,上海“70後”女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專業作家。代表作品有《暮紫橋下》、《鞭》、《陽光下的呼喊》、《天亮就走人》、《誰讓你叫“葉尼娜”》、《殘鎮》等。
一
她站在超級市場的生肉櫃台裏,身上穿著一件灑滿斑駁油跡的白色工作服,胸口掛一張013工號牌。她上身盡力往櫃台外傾探,嘴巴湊到林淩耳邊大聲說:坦率地告訴你吧,我是一個第三者。
她既是需要用耳語的姿勢以及巨大的聲音宣布她是一個第三者,那必定希望聽者有驚詫的反應,所以林淩十分配合地瞪大了眼睛,並且用一隻手掌捂住了嘴巴。此舉顯然表示她正在用手掌阻擋嘴裏呼之欲出的驚叫,當然,她沒有叫出來。彼時,林淩正以一名顧客的身份站在超市的生肉櫃台前,如果她發出驚叫,一定會引起其他顧客的駐足圍觀。
事實上,林淩不認識這個掛著013工號牌的賣肉女人,一張大眾化的陌生麵孔,短發微卷、皮膚黝黑、身材瘦小,林淩的記憶庫中沒有這個人。適才,她叫住了輾轉於一堆豬肉前的林淩,大聲招呼道:嗨,好久不見,你好嗎?
如同在公共場所遇到任何熟人一樣,林淩的臉上迅速堆起笑容,並且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好你好,是啊,好久不見。
說完這幾句廢話,林淩依然沒有想起她是誰,於是問道:你在這裏上班啊,不錯不錯,你家裏人都好嗎?
林淩的目的,是想通過更多的談話回憶起013號的名字和來曆,通常,她總是在麵對某位被遺忘的舊友時采取這種迂回的辦法探詢到一些有價值的信息,這種方法在她的經驗中當屬屢試不爽。然而這一回,她失敗了。她站在超市的生肉櫃台前傾聽著一個陌生女人的訴說,卻無法在記憶中找到這個女人。可是013號卻把她當成了知心朋友,她在林淩一經提及“家人”時,便滔滔不絕起來:……家裏人人都好,就數我不好。你早就結婚了吧,可我,到現在還沒結婚呢。三十好幾的人不出嫁,人家以為我變態。其實我是有男朋友的,不結婚,也是為了他……
說到這裏,013號黑瘦的臉上露出一種神秘的笑容。然後,她隔著櫃台傾探身軀,盡力湊近林淩的耳朵,並且用巨大的聲音說:坦率地告訴你吧,我是一個第三者。013號粗啞的聲音與濃鬱的生肉氣味混合一體,傳播到林淩的耳朵裏。一定是林淩驚詫加之好奇的眼神鼓勵了她,於是,她的話題更為深入起來。
……我男朋友是個公務員,他是有老婆的,他還有個孩子。我這麼做是不是很不道德?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我隻能做第三者……
013號黑瘦的臉上頂著被太陽曬傷的痕跡,灰暗的眼睛裏射出興致勃勃的光芒。林淩實在沒有興趣了解一個陌生女人的風流韻事,她很想告訴她,“第三者”這個稱呼早已過時,連 “小蜜”和“二奶”都已少有人提,現在人們把非婚姻關係的異性伴侶叫“情人”。可林淩不好意思打斷她,林淩自責地想:我怎麼能扼殺一個以賣肉為職業的社會底層女性眼睛裏難能可貴的光芒呢?
就這樣,林淩站在一堆剁碎的牛骨和半爿豬肉麵前聽著013號的傾訴,“第三者”這個詞彙被無數次提及,直到她終於說累了,歎了一口過來之人的氣:唉!有些事情說得太明白了不好,我相信你是理解我的,我還要上班,下次再聊吧。
013號轉過身,推開櫃台後麵堆放著更多生肉的冷庫門,白色的身影隱沒在一片撲騰而出的冷氣中。
直到走出超市,劇烈的陽光紛紛揚揚地跌落在林淩身上,她還沒有想起013號究竟在她曾經的生活中占據了哪一時段。彼時,她懷疑自己是否得了健忘症。
二
難得擁有一個徹底放鬆的休息日,林淩預想中悠閑的超市購物生活被一個賣肉女人打亂。她本來想買兩斤排骨、一斤冬瓜,再買一些調味品。可是回家後,她發現購物袋裏獨獨缺了排骨。013號把林淩挽留在生肉櫃台前將近半小時,這半小時內,她的思維被一個粗啞的聲音引領著不斷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徘徊,購物計劃遭到破壞,林淩忘了買晚餐的主菜原料。
晚飯時,張勝用一把瓷勺在湯碗裏撈了一通,自言自語道:是冬瓜清湯啊,夏季食療偏方嗎?
林淩覺得有必要敘述一下她的超市奇遇,以此向丈夫說明冬瓜湯裏沒有排骨的原因。張勝聽完,一臉不屑地說:這還不明白?她肯定認錯人了。
飯畢,張勝捏著一根煙準備去陽台。因為操作出一頓差強人意的晚餐,林淩感到愧疚不已,她說:老公,陽台上有蚊子,就在客廳裏抽吧。
張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咧了咧嘴,走向陽台。結婚時,林淩就製定了一份家庭約法三章,不準在屋裏抽煙是其中一項。長期在規定裏生存的動物,會把人為的規則當成天然的規律。就像習慣被關在籠子裏的小鳥,即便給它飛翔的自由,它還是會回到籠子裏乖乖待著。張勝就是那隻鳥,他嚴格遵守著家庭規則,對林淩的討好並不領情。他獨自站在陽台上,點燃香煙。天色已昏黑,林淩在廚房裏的水池邊洗碗。她沒有開燈,她手裏洗著碗,眼睛卻看著陽台上的張勝。黑暗中的男人捏著香煙的站立姿勢優雅而孤獨,一點閃爍的紅光在他的手與嘴唇間畫出一條接一條優美的弧線,遠處的高樓群和霓虹燈成了他的背景,他就那樣站在越發濃重的夜色中抽煙,漸漸地,他的身影成了一尊雕塑。
就在這時候,林淩手裏正清洗的一隻青瓷湯盅突然不合時宜地碎成了幾片。張勝扔掉煙頭走進廚房,打開節能燈。他看到林淩的右手食指正冒出大滴血珠,便用嚴厲的語氣大聲訓斥:作為一個成年人,應該有成熟的思維,黑暗的工作環境會讓意外發生的概率大大提高,你應該對後果有預料,可你居然關著燈洗碗……
張勝是一名檢察官,張勝的話聽起來一如經濟案件開庭時公訴人的舉證。他和林淩結婚已經三年,但還沒有打算要孩子。他們在黃金地段最高尚的小區裏買了一套昂貴的商品房。每個月,他們需要把薪水的三分之二交給銀行分期還貸,對於張勝和林淩來說,還貸的負擔已經造成了家庭經濟捉襟見肘,但他們還是咬緊牙關,勒緊褲腰帶,優雅地假裝著這個城市裏為數不多的有產階級。
張勝找來一個邦迪牌創可貼包裹住林淩被碎瓷劃破的手指,他笨手笨腳的樣子讓林淩的心頭滾過一陣暖流。林淩說:老公,剛才我看你站在陽台上抽煙,你知道我想起了什麼?
張勝撇了撇嘴:不知道。
林淩笑起來,笑得有些曖昧:羅丹的雕塑“思想者”,你知道羅丹嗎?
張勝說:不知道。你的手,三天內不要浸水。
檢察官張勝先生了無趣味的回答把中學語文教師林淩女士的浪漫企圖及時扼殺。結婚三年來,他向來如此,林淩已經習慣了他的刻板。
三
隨著經濟犯罪案件的增加,檢察官張勝先生的應酬越來越多,林淩幾乎沒有和他共同進餐的機會。為了增進夫妻感情,鞏固家庭團結,約法三章的另一重要條款,就是周末一定要回家吃飯。所以,每周一次去超市買菜,成了林淩上班之餘的重要工作。
又是一個周末,林淩在超市的生肉櫃台邊挑選一塊裏脊,正在斟酌不定時,她聽到櫃台裏傳出一陣沙啞卻穿透力極強的招呼聲:嗨,好多天沒見你,怎麼不來買菜啊?
林淩抬頭,看見013號正對著她微笑。她用整個胸懷抱著半片紅白相間的生豬,就像抱著一個赤裸的巨大人體。因為至今還沒有想起她是誰,林淩隻能給予她投桃報李的寒暄:是啊,我很少有時間逛超市。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影響上班不好。
然而,013號似是一個長年未見到人跡的隱居者,對忽然造訪的客人熱情到幾近忘乎所以。她不及放下懷裏的半片豬,就騰出一隻手挑了一盒裏脊遞給林淩:這盒好,十分鍾前剛過秤包裝的。
緊接著,013號便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她的傾訴:哎,告訴你,我的男朋友,就是上次和你說的那個公務員,他正在和他老婆鬧離婚。你說,如果他離婚了,我要不要和他結婚呢?
013號黑瘦的臉上充滿了舉棋不定的猶豫表情。對於一個陌生女人的隱私,林淩不知該如何發表她的觀點,她選擇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應答:結婚是你的權利,他要果真離婚了,那你和他結婚就是合法的。
受張勝的影響,林淩的談話經常涉及相關法律的一些詞彙。顯然,她的話給了013號極大的鼓舞,黑瘦的女人抱著半片豬肉猛烈地點著她尖小的腦袋,負重的身軀顯得更為瘦小。與一個抱著半片生豬的女人長久說話,讓林淩感覺自己像是屠宰場裏的女搬運工。她婉轉地提醒013號:把肉放下吧,多累啊!
013號張開手臂,隨著“嘭”的一記撞擊聲,半片豬肉落在一塊大砧板上。然後,她從櫃台底下抽出一把菜刀,向著半片豬身揮灑起來。林淩決定乘她斬肉的時機趕快離開,剛想轉身,013號的聲音在菜刀碰撞豬肉的“劈啪”聲中追趕過來:對了,你老公對你好嗎?男人都花心,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林淩嚇了一跳,申辯的語氣明顯底氣不足:我老公是個工作狂,哪有時間搞婚外戀。
013號神秘地笑笑:這種事情,我是有體會的,男人嘛,都一樣。
接下去,013號又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卻把林淩給難住了。013號手握雄壯的菜刀,盡力把嘴湊近林淩的耳朵,大聲道:其實,做第三者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你說,什麼叫第三者?你知道第三者的定義嗎?
什麼叫第三者?林淩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也無法用書麵語言科學而精確地解釋第三者的含義。所以,她隻能搖搖頭,以表示自己的無知。013號卻抓住話題繼續問:書上是怎麼解釋第三者的?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你熟悉的有文化的人,看看人家怎麼說。
林淩是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師,應該算是有文化的人,可013號的問題卻讓她意識到,自己連什麼叫“第三者”都無法回答,怎麼能算一個有文化的人呢?林淩因此而覺得很慚愧,但她答應013號,會盡快幫她找到第三者的定義。
四
晚飯時,張勝嚐了一筷滑溜裏脊,說:怎麼有股腥味?肉不新鮮。
林淩夾了一片裏脊放進嘴裏,咀嚼,下咽,很正常,沒有腥味,肉是新鮮的。可是任憑怎麼勸說,張勝再沒有動第二筷。一周僅有一次的家庭晚餐草草結束,張勝照例到陽台上去吸煙,林淩進廚房洗刷碗筷。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兩人默默地坐在客廳裏的電視機前。張勝捏著遙控器一輪又一輪地換頻道,最後鎖定在不知哪個國家群魔亂舞的足球場上。解說員用飛快的語速報出球員冗長的名字,瘋狂的球迷在看台上弄出各種呐喊聲和號角聲。林淩的視覺和聽覺在閃爍的屏幕和嘈雜的聲音中慘遭蹂躪,腦海裏,卻重複著013號的話:男人都是花心的,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張勝是一個迂鈍的男人,他是不會有第三者的,林淩想。可是,什麼叫第三者呢?這是013號留給她的家庭作業,她還沒有找到答案。
十點過後,張勝和林淩就把各自的腦袋放在了同一張雙人枕頭上,就寢前的最後一項節目拉開了序幕。其實根本沒什麼序幕,張勝講究辦事效率,他不需任何輔助方式作一下鋪墊,便可直接進入夫妻生活的主題。當然,作為妻子,林淩一般會盡義務。隻需專心配合他,在他預算的時間內完成工作即可。
可是這一晚,林淩卻發現,在張勝肆意擺弄她的軀體時,她竟不斷地開著小差。林淩的腦子裏充滿了一堆堆粉紅色的排骨或者牛肉,耳朵裏不斷響徹著一句話:什麼叫第三者……什麼叫第三者……
林淩身上的棉布睡裙被張勝輕而易舉地剝除,他氣喘籲籲地爬到女人身上,手腳並用、無聲無息地做著極其務實的動作。男人並不健壯但尚屬結實的身軀猶如逼近女人眼前的熒幕,模糊而親密異常。林淩聞到他身上安利浴皂的淡淡香氣,腦子裏,卻不合時宜地跳出半片白森森的生豬。林淩在一具白色身軀的覆壓下仰躺著,她不由自主地脫口問道:張勝,你說,什麼叫第三者?你知道第三者的定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