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直到那一天之前,瑟雷爾一直以為自己很清楚心裏要的是什麼。或者說,他一直以為自己很清楚接近阿德裏安的理由,也很明確地定位了和那個孩子之間的關係。──十年前的那一夜,因為彼此相遇的時點,因為那個太過巧合的名,更因為那雙美麗、純粹而澄澈的金眸,讓那個孩子在他心底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其後,因為心底某些難以言明的情緒牽引,他沒有將那場相遇當成生命中一場無關緊要的插曲,而是將之視作了命運的諭示、選擇了用另一種方式去接近對方……如此一晃十年,曾隻是心血來潮的親近如今已成了刻入骨裏的習慣;而空寂了多年的心房,也早已被那個孩子的身影所牢牢占據,再也無法割舍。最初接近的理由,是出於某種類似於贖罪的心態。因為那極其巧合的相遇,也因為那個相同的名字,讓他即便清楚自己真正虧欠的對象早已身消魂散於那間房裏,卻仍是自欺欺人地想對那個孩子好一些……然後,在時序流轉、歲月流逝中一點一點放入了真心,直到那個就算說是他親手養大也並不過份的孩子徹底成了他的心頭寶,成了他在這世上除了替師父報仇外唯一在乎的事物。漸漸體會到自己對那孩子的關注與珍視有多麼深刻時,瑟雷爾曾經有過一瞬間的恍然,恍然於這來自命運的教訓,也再次恍然於自己昔日的愚蠢。但他卻從未探究過……內心深處,已經自我懲罰般阻絕了一切好意、將自己錮鎖在名為複仇的黑暗中已有四百年之久的自己……為什麼會想去親近那個孩子。直到那一夜。直到……在他第十一次以真身和那個孩子見麵當晚,在一段讓他身心都極其溫暖、舒暢而自在的閑聊後,讓那個孩子喚出他的名為止。瑟雷爾。以少年溫潤清亮的嗓音喚出的、簡簡單單的三個音節,卻讓他在聽著的當下如遭雷擊。──太像了。如果不是過於顯著的音色差別,單單聽那個口吻那個聲調那個發音方式,都與記憶裏師父呼喚他的方式幾無二致──盡管那同時代表了他最美好也最痛苦記憶的人,早已不在了。而瑟雷爾當然不會將這種相似當成巧合看待──出於親手養大那孩子的自信,與此前數百年前屢次尋找師父靈魂都失敗的經曆,裴督之主同樣沒將這種相似的原因往對方身上想,而是在震驚、惶然與難以置信中審視起了自身。──既然一切不可能是巧合,阿德裏安也沒有理由知道師父以前是怎麼呼喚他的……那麼,難道是他在逗那孩子喊他時下意識地模仿了師父的語調嗎?所以那孩子才會懵懵懂懂地跟著學了?──如果真是這樣……這是否代表內心深處,在他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某個地方,其實是將阿德裏安當成了師父的替身?所以,才會總是渴望少年僅單單凝視自己的專注視線、渴望與少年毫無距離地親近,甚至下意識地想讓對方……用師父的口吻來呼喚他。──意識到這種可能性的那一刻,瑟雷爾徹底呆了。盡管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他得以不動聲色地藏下內心翻騰的滔天巨浪,一時卻已難再平心靜氣地麵對那個被他放在了手掌心上嗬護寵愛的孩子。所以他最終以悼念為借口驅離了對方,隨即徑行回到了虛空中的法師塔,又一次將自己關在了那間仍留存著昔日主人氣息的房間之中。便連仍留在法瑞恩公爵府中的「伊萊.溫斯特」,也讓他以修練為由閉關了幾天。──如果是十年前剛與那孩子認識時的他,就算發覺自己下意識地在那個孩子身上尋找師父的影子,想來也絕不會像現下這般震驚失態吧?真要說有什麼感覺,也就是自責自厭而已……畢竟,在那個時候的他眼裏,「阿德裏安.法瑞恩」隻是一個稍微引起他興趣的孩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在經過了十年相伴的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不論最開始是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接近對方,瑟雷爾對阿德裏安的在乎都是無庸置疑的。他為了這個孩子將分身長期駐留在德拉夏爾,真身卻還在管理裴督的同時暗暗搜羅著一切有助於那孩子恢複健康或提升實力的物品,然後不著痕跡地輾轉送到對方手中──瑟琳娜這次帶回來的「紀念品」就是一例──他會因為這孩子的一個蹙眉或一道小小的傷口而掛心半天,也會因為那張精致小臉之上淺淺綻開的笑意而得到極大的滿足。他想將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對方麵前,卻連丁點風雨都不想那孩子承受……可若這樣地珍視愛寵都是因為他下意識地將阿德裏安當作了師父的替身,又教那孩子情何以堪?──不論他對那個孩子再好,阿德裏安.法瑞恩也終究隻是阿德裏安.法瑞恩,梵頓貴族、法瑞恩公爵的嫡子;而不是那個曾經站在整個大陸的最巔峰,人人都要為之仰望的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而他最開始對阿德裏安懷抱的補償心態,也不過是某種自欺欺人的「贖罪」罷了。那麼,事實呢?事實是……早在四百多年前的那一晚,看著滿手的鮮血和師父臉上傷痛欲絕的表情,他就已經清楚:自己犯下的罪,從那一刻就注定了永遠沒有償還的一天。這樣的他,如果將阿德裏安當做了師父的替身,不論對師父或對阿德裏安,都是一種冒犯……和傷害。所以盡管難以置信,他卻還是選擇了暫時斷絕外界的幹擾,獨自一人靜下心來好好厘清自己的想法──當然,不論他以往是否真有過那種在阿德裏安身上尋找師父影子的念頭,也都必須徹底掐滅,再不留痕跡。師父是他最敬重也最愧對的人,是他曾經的天,亦是他如今的信仰;而阿德裏安,就隻是阿德裏安而已……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他親手帶大的孩子,也是他殷殷嗬護、立誓要盡己所能為其遮風避雨的對象。彷佛說服般不斷將這樣的認知於心底重複無數遍,直到確定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已與外界隔絕三日的瑟雷爾才結束了「閉關」,於一番梳洗後提步跨出了已緊閉多時的房門。眼下早已入夜,整個公爵府都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披著劍聖殼子的裴督之主沿著熟悉的長廊信步走著,卻不知怎地、思緒又有些飄了開來。──遇上阿德裏安之前,這四百多年來,除了必要的時候以外,他其實是很少到德拉夏爾的。就算來了,多半也是像每年師父忌日時那樣,一個空間傳送直接過來、又一個空間傳送回去,從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留意──或者該說是刻意回避──其他的事。因為對他而言,這個城市,就像是他罪業的證明。他不知道梵頓皇室是出於什麼原因留下了克蘭西公爵府、留下了夏帕維區那一排排的晶石路燈,卻每每看過一回,心裏便要為罪惡感所淹沒吞噬。對四百年後的德拉夏爾人而言,這些或許隻是個讓人自豪的地標;但對他而言,這些卻都代表了師父對他的愛……一份已不再隻是單純的親情,卻依舊無私而傾其所有的愛。卻也同時,是一份被他放在了地上踐踏的愛。──直到現在,他都還能清楚記得師父說要送給他一份新婚禮物時,那感懷的目光下潛藏的苦澀與痛楚。但那個時候的他卻隻是暗懷著某種快意的嘲弄冷眼看著,然後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師父的饋贈。那件事之後,每每回想起師父染血卻依舊滿心隻想著安慰他、保護他的模樣,再對照起自己曾有過的那些態度那些想法,瑟雷爾就恨透了自己。隻是這十年過去,因為阿德裏安的緣故而重回德拉夏爾之後,他雖依舊自責,但心裏曾有過的那些逃避與軟弱,卻已一點一點轉為了思念與感悟。有的時候,他會有種感覺:其實自己從沒有真正去了解過師父。是師父給了他一個家,給了他苦求而不得的親情,讓他明白了被人捧在心尖嗬護照料的幸福。師父師父,他會選擇如此稱呼,就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其實更多是將師父當成了父親看待。在他眼裏,師父就是師父,是能夠替他遮風擋雨、替他支撐起一片天的人,是高大、值得信靠倚賴而且完美的;所以當他發現了師父眼底潛藏的情思與欲念之時,才會那麼樣深刻地感覺到了背叛。因為他忘了……即使已經處在整個大陸的巔峰、甚至已一腳跨進了成神的門坎,師父,終究還是一個「人」。是人,就會有不完美的地方,就會有情、有欲、有所求。以前的他看不到這一點;現在的他理解了,卻早已來不及挽回。──那麼,在阿德裏安心裏的他,又是什麼樣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