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出東南隅,照我樓外樓。
位於東南一隅的浙江,以湖光水影、名山奇峰而聞名天下。在這片秀美的土地上,樓外樓的市廛盛況,山外山的鄉野風光,天外天的佛國仙境,以其獨特的魅力吸引著古今中外人們的眼球。
浙江十分驕傲地擁有五座仙山:海天佛國普陀山,佛宗道源天台山,大樹王國天目山,清涼世界莫幹山和寰中絕勝雁蕩山;更令人羨慕地擁有五泓神湖:人間天堂西湖,水石盆景東湖,夢裏水鄉南湖,西湖風光、太湖氣魄的東錢湖和千島、秀水、金腰帶的千島湖。浙江還擁有各具神韻的五大江流:以剡溪九曲勝景著稱的剡溪,觀潮勝地錢塘江,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的富春江,有華東漓江之稱的甌江以及山水田園名勝楠溪江。
踩著第一縷晨曦,我循著五大江流,以舟代車,亦舟亦步,開始情趣無窮的江南勝地之旅,剡溪九曲是我千裏之行的起點。
古今眾多文人墨客無不為浙東唐詩之路這條迷人的古道所傾倒,從鏡湖到剡溪,攀天姥遊天台,沿途不僅有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的勝景,而且有先秦文化、魏晉遺風的流芳。浙江嵊州境內的剡溪是浙東唐詩之路最精彩的一段,收載於《全唐詩》的唐朝詩人中,有三百餘位曾絡繹來此覽勝,他們相繼在這裏種植了數百首詩篇,其中有孟浩然、杜甫、白居易,而大詩人李白更是三次入剡,情有獨鍾。
開元十四年(726年)秋,李白從廣陵(今江蘇揚州)出發,渡錢塘,入浙東運河,過鏡湖,經曹娥江前往剡中(今浙江嵊州、新昌一帶),寫下了《別儲邕之剡中》:
借問剡中道,東南指越鄉。舟從廣陵去,水入會稽長。竹色月下綠,荷花鏡裏香。辭君向天姥,拂石臥秋霜。
李白還以浪漫雄偉的意境,寫下堪稱絕世名作的遊仙詩——《夢遊天姥吟留別》,描述了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夢遊經曆,描摹了輝煌秀麗的剡溪風光和天姥山形象。杜甫也曾壯遊至此,以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的歌吟點出了剡溪蘊涵的獨特韻味。
默誦李杜的優美詩句,追隨曾在剡溪月下泛舟的南宋詩人王銍,我也興致勃勃地撐一支長篙,蕩舟於溪,複又徜徉溪畔,真實地體驗了古詩人們當年的感受。
輾轉來到富春江,我又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裏的詩情畫意中。流貫浙江中部桐廬、富陽兩縣的富春江,被唐末詩人韋莊讚為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南朝梁文學家吳均在寫給朋友朱元思的書信中,生動地述說了行旅的見聞和感受: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南宋詩人陸遊麵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曾情不自禁地發出感歎:
人間著腳盡危機,睡覺方知夢境非。
莫怪富春江上客,一生不厭釣漁磯。
(陸遊《讀史》)
陸遊說的江上客,指的是那位悄然隱居和悠然垂釣於富春江上遊七裏瀧的東漢名士——嚴子陵。七裏瀧以山青、水清、史悠、境幽而素享小三峽之譽,沿江高閣連亙、粉牆黛瓦、飛簷翹角,一片古樸的建築就是東漢古跡之一的嚴子陵釣台。這段全長23公裏的旅遊線被稱為浙西唐詩之路,與浙東唐詩之路極具異曲同工之妙。
順流而下,就是浙江第一大河錢塘江。錢塘江的亮點是錢江秋濤,能夠觀賞滔天濁浪排空來,翻江倒海山為摧的天下奇觀錢塘潮,是人生一大享受。倘若有幸生活、居住於錢塘江邊,晝可看波瀾壯闊的潮浪,給人以一種樂趣;夜則可聽詩情琴音的濤聲,讓人有一番遐想。難怪在杭州任職三年的白居易,留下了群亭枕上看潮頭的永生記憶;而毛澤東則由此產生了雪花飛向釣魚台、鐵馬從容殺敵回的豐富想象。
從浙北迤邐南下,山重水複中,倏然出現一條自源頭龍泉出發,在浙南山麓綠蔭叢中穿舞翻騰,到龍港彙入東海的大河甌江。甌江沿線柳暗花明,攬奇峰、異洞、幽穀、流泉、密林、飛瀑於一域,宛如一條山水畫廊;甌江兩岸古風猶存,集晨曦、炊煙、書聲、牧歌、雞犬、燕雀於一爐,又呈現出一種遠離塵寰的桃源風情。唐朝詩人張子容有詩雲:
無雲天欲暮,輕鵠大江清。歸途煙中遠,回舟月上升。傍潭窺竹暗,出嶼見沙明。更值微風起,乘流絲管聲。
自北往南注入甌江入海的楠溪江,江長三百裏,與雁蕩山風景區相毗鄰,逶迤曲折,有三十六灣、七十二灘之稱。江水純淨柔和,清澈見底,誠如古詩所雲:楠川山水甲東嘉,十裏澄潭五裏沙。江畔名士接踵,履跡疊印,吟詠不輟,詩文如流,有前人留句:弘景書留真誥跡,謝公屐印綠峰巔。
迷人的山川、溪流、城鎮、風情,無處不宜人,無處不醉人,也無處不引人入勝。這就是位於東南一隅的浙江。
二
七千年前的提前覺醒,四千年來的慘淡經營,終於使浙江成為江南的一朵奇葩,也終於使浙江成為中國的一塊福地。
七千年前,當我們的先民還處於夢寐狀態的時候,在寧紹平原上一個叫河姆渡的村落裏,卻已經飄出了縷縷晨炊。這是一群最早起身勞作的中國人,一唱雄雞天下白,他們喚醒了沉睡的華夏大地。然而當中華民族由小而大地成長,巍巍然地屹立於東方的時候,河姆渡的先祖卻笑看山花爛漫,悄悄淡出人類舞台,在地下靜靜地沉睡了。
鬥轉星移,直到1973年夏,一群餘姚江邊建造排澇站的原羅江公社的社員,在深挖安裝排澇設備的坑基時,鐵鍁和鋤頭觸動了河姆渡先祖的神經。隨著一批骨器、石器、黑色陶器及大量動物遺骸的出土,一個驚天秘密被發現了。河姆渡,這一片位於浙江餘姚河姆渡鎮金吾廟村(原羅江鄉浪墅橋村)的無名土地,在一夜間成了中國乃至世界的新聞焦點。
經過考古發掘和科學測定,認定這一長約250米、南北寬約200米,總麵積約5萬平方米的區域,是一處距今約6500~7000年內涵新穎的新石器時代重要遺址。中國長江流域下遊地區古老而多姿的新石器文化,第一次發現於河姆渡,因而命名為河姆渡文化。這一發現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要的考古成果之一,被《考古》雜誌評為20世紀中國百項重要考古發現之一。
四千年前,一位治水英雄大禹在治理好洪水後,召群臣會聚茅山(今紹興會稽山),以計其功。按禹的遺囑,他死後安葬在會稽山下,紹興的禹陵、禹廟也就成了人們最早祭奠大禹的場所。無論從哪一方麵說,與大禹結下最深厚感情的地方,都是浙東曆史名城紹興。四千年來,治水的傳說如煙霞般地彌漫在禹王廟內,大禹的故跡像霧靄似的散落於會稽山中。
會稽山下的大禹陵,背山而坐,氣勢恢弘,形象古樸,一直是曆史上最負盛名的古跡之一。這是一組規模宏大、高低錯落的古建築群,由禹陵、禹廟、禹祠三部分組成,占地四十餘畝。早在始皇帝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東巡時,就曾上會稽,祭大禹。祭禹後興猶未盡的始皇帝,又登臨會稽山最高峰後來被稱為秦望山的南山以望南海,並命丞相李斯刻石立碑於南山,留下了會稽刻石,又稱李斯碑。西漢太史令司馬遷也曾上會稽,探禹穴,他的不朽史學著作《史記》較係統地記述了大禹的業績和夏王朝的興衰。
千百年來,祭祀禹陵的香火嫋嫋不熄,朝拜禹廟的足跡絡繹不絕,憑吊大禹的詩文綿綿不絕。是英雄,是先祖,是帝王,更是聖人,大禹這個空前絕後的豐碑,樹立在一代代中國人的心中,樹立在一個古老民族的心中。
會稽南鎮夏王封,蔽日騰空紫翠重。陰壑煙霞輝草木,古祠風雲出蛟龍。玄夷此日歸何處,玉簡他年豈再逢?安得普天休戰伐,不令竹箭困輸供!
(元·劉基《會稽》)
兩千五百年前,在群雄爭霸、逐鹿中原的春秋時代,居於江南的吳、越兩個小國也躍躍欲試。它們首先互相小試牛刀,公元前496年,吳王闔閭先發製人,派兵攻打越國,卻不料兵敗身亡。兩年後闔閭之子夫差為報父仇大舉伐越,越王勾踐敗北投降,與妻子一起被押送到吳為奴,在牛馬般地伺候吳王三年後被釋歸國。歸國後的勾踐立誌報仇複國,在整整二十年中,編導了一部傳頌古今的以臥薪嚐膽為主線,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為劇情的曆史劇。勾踐最終率領越軍亡吳,夫差也被賜劍自刎。
盡管勾踐的晚年留下了許多憾事,而且因此也屢遭後人譴責,但他所編導的這部曆史劇,仍然是曆代文人騷客頌歌不絕的題材。尤當外侮入侵的亡國之秋,看到當朝皇帝的含垢忍辱,苟且偷安,有誌之士總會想起越王勾踐的大智和大勇。曾在元兵攻陷臨安後隨三宮北往大都,留北十三載的南宋末詩人、詞人汪元量訪問越中時,登上越王台,亡國之痛的淒涼情感油然而生,寫下了懷古傷今的詞調:
越山雲,越江水,越王台。個中景、盡可徘徊。淩高放目,使人胸次共崔嵬。黃鸝紫燕報春晚,勸我銜杯。
古時事,今時淚;前人喜,後人哀。正醉裏,歌管成灰。新悲舊恨,一時分付與潮回。鷓鴣啼歇夕陽去,滿地風埃。
(宋·汪元量《金人捧露盤·越州越王台》)
一千八百多年前,東漢永和五年(140年),會稽(今紹興)太守馬臻完成了一件千秋大業。他領導民眾大規模地圍堤蓄水,總納了山(陰)、會(稽)兩縣三十六源的溪流之水,形成了壯闊的鑒湖,使紹興發展成為富庶、繁榮的魚米之鄉。泱泱八百裏鑒湖,一碧萬頃,水天相映,青山環抱,層巒疊嶂,芰荷芙蓉,菱歌漁曲,被南宋政治家和詩人王十朋盛讚為人在鏡中,舟行畫裏。王十朋曾在紹興當過兩任朝廷命官,任職期間遍遊越中山水,在一次暢遊鑒湖歸來時,寫了一篇《鑒湖行》,以四句遊興未盡的詩結尾,表達了興致盎然的心情:
日暮東風吹棹回,花枝照眼入蓬萊。回首湖光何處是,欸乃聲中圖畫來。
鑒湖建成以後,大批文人不遠千裏慕名前來觀光。六朝時代,北人南遷,名噪一時的王、謝等高門世族,仰慕鑒湖山水,紛紛到此定居。於是,才有了東晉穆帝永和九年王羲之、謝安、孫綽等41人的蘭亭盛會和《蘭亭集序》名篇,才有了謝安在此的東山再起,繼而在這裏又培育和造就了書法家王獻之、山水詩人謝靈運等優秀傳人。
一千二百年前,在馬臻紹興治水六百餘年後,一位謫遷來錢塘(今杭州)當刺史的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看到當時杭州東北至鹽官諸縣千餘頃良田,旱情嚴重,為建杭州千秋繁盛之根基,就發動民眾在錢塘湖中興築一道湖堤。此堤就是將錢塘湖分隔成上湖(今西湖)和下湖(今杭州市區)的古白公堤或白堤,湖水盡蓄於上湖,旱季則放水於下湖灌溉農田。在白居易的著名詩篇《錢塘湖春行》中,曾提及另一條湖堤白沙堤: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麵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詩中的白沙堤是杭州民眾早年興築的一項古水利工程,在白居易到杭州前業已存在,何時何人發起興築,沒有記載。後來這條路被改名為白堤,名字沿用至今,其中飽含了杭州人民對白居易的真摯情感,是對他在任期間切實為民辦事的永久懷念。
一千一百年前,以私鹽販子出身後來成為吳越國王的錢鏐,在坐鎮杭州的近四十年中,以擴建都城和興修水利為當務之急,大刀闊斧地組織實施,實實在在地辦了幾件興城創業的大事。他首先指揮兵民三度大舉土木:擴建府城,修築城牆;新築羅城,建造十座城門;擴建王宮所在的子城,改建子城內各殿堂。錢鏐以大手筆興建了一座整齊美麗的江南新都,奠定了今日杭州的城池規模和發展基礎。其次他組織民眾修築捍海堤塘,又建造龍山、浙江兩閘,護田蓄水,自此沿江農業豐收,促進了杭州富足。更有一件功德之舉是他對西湖的整治,使西湖得以重現原貌。同時他又組織力量治理錢塘江,使這條貫通東南腹地和係連海外鄰國的交通大動脈暢通無阻。
九百多年前,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大詩人蘇軾帶著失意的心情來到杭州,任職通判。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又一次來到杭州,這次是作為刺史。在兩次任期內,蘇軾組織民夫,整治西湖,用湖中取出來的葑草和淤泥填築一堤,即為今之蘇堤,將湖一分為二,西為裏湖,東為外湖。堤上建造六座橋,在湖水最深處立下三座石塔作為標誌。他又挖深茅山、鹽橋二河,造堰閘作湖水蓄泄之限,使湖水不入市。蘇軾大功告成,素誌已遂,杭州五穀豐登、民康物阜。蘇堤造福於民眾,曆史也記住了蘇軾。元人尹延高詠讚道:
翰苑仙人去不還,長留遺跡重湖山。
一鉤殘月鶯呼夢,詩在煙光柳色間。
八百多年前,趙構逃奔江南並在臨安(今杭州)建立了南宋朝廷,使杭州一躍成為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也確定了持續一百五十年之久的古都地位。搬到西湖邊上長住的南宋君臣,為享人間天堂之福,大興土木,把西湖極大地整治改造了一番。此時一色樓台三十裏,不知何處是孤山的西湖畫麵,簡直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美景再版。時人林升曾寫了一首著名的諷諫詩《題臨安邸》,詩雲: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清朝錢塘詩人袁枚在其詩文《湖上雜詩》(之一)中毫不留情地指出:
鳳嶺高登演武台,排衙石上大風來。錢王英武康王弱,一樣江山兩樣才。
同樣為杭州城的建設下了工夫,但是與一位平民帝王錢鏐相比,南宋開國之君宋高宗趙構顯得何等渺小而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