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春光到城裏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夜色降臨了,但大大小小的燈又把它燃亮了。春光找到哥哥住的地方,哥哥很高興,要帶她出來吃飯。他們逛了兩條街,“在這兒吃嗎”哥哥總問她,春光總說“貴吧?再看看”。後來,春光在一個鹵菜店旁邊站住了,看著展示在明淨的玻璃櫃台裏的、顏色鮮豔的菜。哥哥給她切了半隻燒雞,帶她回到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是租來的毛坯平房,連牆也沒有刷,已經熏成灰黑色。所有的東西都堆在地上,包括切菜板、碗、水壺、小鐵皮煤火爐。哥哥和其他五個民工一起住,他們有時候幹木匠、漆匠,有時候幫人家掏水道、清廁所。他們什麼都幹,但還是缺活兒幹,夜裏睡在一張鋪著破席的木板上,卻喜歡喝酒抽煙。哥哥帶春光回來時,其他幾個人正張羅著做飯。哥哥拿出半瓶散酒,要大家一起喝。春光卻不讓人家喝,她自己霸占著瓶子,吃著肉,痛痛快快地把酒喝光了。人家都笑她,哥哥一臉的不高興,春光卻走來走去地說話。她吵著屋子裏又悶又臭,像個豬窩狗窩,不是人住的地方。隨後,她來了興致,問有沒有人要買老婆,問有沒有人願意出五千。沒有人出聲,她便自己降價到三千。

“瘋夠了嗎?”她哥哥猛地站起來。春光怔了一下,指著他罵道:“撒什麼野,你還想管我?”哥哥去拽她的胳膊,她就瘋了一樣掙脫,又踢又咬。“她喝醉了”,哥哥一麵想抓住她,一麵對別的人說。春光和他打起來,嘴裏罵著粗話,哭叫起來。其他人也上來拉扯,她哥哥大叫著“拿繩子,找繩子”。果然有人找到了繩子,哥哥用繩子捆住了春光的手,把她抱進屋裏,丟在破席上。春光不罵了,隻是哭著。哥哥走出來坐在矮板凳上,吃飯的一群都悶聲不語。有人說了一句“還哭著呢”,哥哥便說:“別管她,這丫頭發酒瘋。”

晚些時候,其他人都躺在木板上睡下了,春光躺的房間裏也早就沒有了響動。春光睡著了,哥哥悄悄走進去給她解開綁在胳膊上的繩子。房間沒有門,他把木板橫在門洞外躺下,像條狗一樣守在那兒。他睡著了,然後又熱醒了,蚊子從他身上飛走,嚶嚶作響。他睡不著,車從外麵忽忽駛過,城市裏還是人聲嘈雜。春光從來沒有哭過,自從爸爸死後,他就沒有見她哭過。突然,她在裏麵發出含糊的說話聲,很快又安靜了。過一會兒,他聽見她翻身兒,還重重歎了一聲氣。他悄悄走進去,發現她睜著眼睛看他。

“春光”他輕聲喊她。

“嗯?”她果真醒著,卻沒有動。

“做夢了?”

“我說夢話了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她,反問她:“你口渴吧?”

“渴,頭也疼得很。”她軟弱地說。

哥哥給她端來水,她坐起來喝了幾大口,又把杯子遞給他。他把杯子放在了床頭的地上。

“哥,我做夢了,”她說,身子緊靠在漆黑的牆上,像一團濃厚的陰影,隻有兩隻眼睛裏映著微微的亮光,“我夢見亮子來找我。我嚇壞了,一直跑。”

“春光也有害怕的人呢。”哥哥取笑她。

春光不理會,繼續講:“後來亮子抓住我了,掐我的脖子。”

“他不敢……”

“他說過,我跑了要殺了我。”

“他嚇唬你的,他不舍得。”

“我也知道。”春光笑了。

“還夢見誰了?”哥哥問她。

“沒有夢見誰。”

沉默了半晌,哥哥問她:“夢見爸了?”

春光不說話。

“你說夢話了。”哥哥低著頭說。

“我不記得了。”春光說著,又躺下來了。

“睡吧,春光。”哥哥拍拍她,她身上汗津津的。

“明天要早起嗎?”

“別管了,先睡吧。”他看著她閉上了眼睛。

他走到一個角落裏摸索著插上插頭,擰開旁邊一台巴掌大的小電扇。扇葉噴出一股塵土味兒,不知哪個地方吱吱拉拉地摩擦,金屬的顫動聲在燥熱的空氣裏微微震蕩。但畢竟有了一點兒風。風擦過他的身邊吹到妹妹身上。他在風扇邊坐了一會兒,起身去睡了。他躺在木板上,什麼也不想,聽著風扇嗡嗡的轉動聲終於睡著了。

2006年6月16日於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