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夫妻之情,看不過,隻得又是一五一十擔將出來,無過是買柴買米之類。拿出來多遍了,覺得漸漸空虛,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還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載,理之當然,隻道他還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盤托出,終日鬧吵,逼他拿出來。春兒被逼不過,憋口氣,將箱籠上鑰匙一一交付丈夫,說道:“這些東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與你,省得牽掛!我今後自和翠葉紡績度日,我也不要你養活,你也莫纏我。”
春兒自此日為始,就吃了長齋,朝暮紡績自食。可成一時雖不過意,卻喜又有許多東西,暗想道:“且把來變買銀兩,今番贖取些恒業,為恢複家緣之計,也在渾家麵上爭口氣。”雖然腹內躊躇,卻也說而不作。常言“食在口頭,錢在手頭”,費一分,沒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言了,更無出沒,瞞了老婆,私下把翠葉這丫頭賣與人去。春兒又失了個紡績的伴兒,又氣又苦,從前至後,把可成訴說一場。可成自知理虧,懊悔不迭,禁不住眼中流淚。
又過幾時,沒飯吃了,對春兒道:“我看你朝暮紡績,倒是一節好生意。
你如今又沒伴,我又沒事做,何不將紡績教會了,也是一隻飯碗。”春兒又好笑又好惱,忍不住罵道:“你堂堂一軀男子漢,不指望你養老婆,難道一身一口,再沒個道路尋飯吃?”可成道:“賢妻說得是。‘鳥瘦毛長,人貧智短。’你教我那一條道路尋得飯吃的,我去做。”春兒道:“你也曾讀書識字,這裏村前村後,少個訓蒙先生,墳堂屋裏又空著,何不聚集幾個村童教學,得些學俸,好盤用。”可成道:“‘有智婦人,勝如男子。’賢妻說得是。”當下便與鄉老商議,聚了十來個村童,教書寫仿,甚不耐煩,出於無奈。過了些時,漸漸慣了,枯茶淡飯,絕不想分外受用。春兒又不時牽前扯後的訴說他,可成並不敢回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淚。想當初偌大家私,沒來由付之流水,不須提起;就是春兒帶來這些東西,若會算計時,盡可過活,如今悔之無及。
如此十五年。忽一日,可成人城,撞見一人,豸補銀帶,烏紗皂靴,乘輿張蓋而來,仆從甚盛。其人認得是曹可成,出轎施禮,可成躲避不迭。
路次相見,各問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當初與可成同坐監,同撥曆的,近選得浙江按察使經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熱鬧。
可成別了殷盛,悶悶回家,對渾家說道:“我的家當已敗盡了,還有一件敗不盡的,是監生。今日看見通州殷盛選了三司首領官,往浙江赴任,好不興頭!我與他是同撥曆的,我的選期已透了,怎得銀子上京使用。”春兒道:“莫做這夢罷,見今飯也沒得吃,還想做官。”過了幾日,可成欣羨殷監生榮華,三不知又說起。春兒道:“選這官要多少使用?”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隻是財來財往,莫說監生官。使用多些,就有個好地方,多趁得些銀子;再肯營幹時,還有一兩任官做。使用得少,把個不好的缺打發你,一年二載,就升你做王官,有官無職,監生的本錢還弄不出哩。”春兒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費得千金。”春兒道:
“百兩尚且難措,何況千金?還是訓蒙安穩。”可成含著雙淚,隻得又去墳堂屋裏教書。正是:
漸無麵目辭家祖,剩把淒涼對學生。
忽一日,春兒睡至半夜醒來,見可成披衣坐於床上,哭聲不止。問其緣故,可成道:“適才夢見得了官職,在廣東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眾書吏參謁。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長,黃須數莖,捧文書至公座。偶不小心觸吾茶甌,翻汙衣袖,不覺驚醒。醒來乃是一夢。自思一貧如洗,此生無複冠帶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孫,是以悲泣耳!”春兒道:“你生於富家,長在名門,難道沒幾個好親眷?何不去借貸,為求官之資;倘得一命,償之有日。”可成道:“我因自小務外,親戚中都以我為不肖,擯棄不納。今窮困如此,枉自開口,人誰托我?便肯借時,將何抵頭?”春兒道:“你今日為求官借貸,比先前浪費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見得。”可成道:“賢妻說得是。”次日真個到三親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閉門不納的,也有回說不在的;就是相見時,說及借貸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辭沒有的,又有念他開口一場,少將錢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複了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