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頭說,不覺已至門首。朱恩推開門,請施複屋裏坐下。那桌上已點得燈燭。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來。”聲猶未了,渾家已把出兩杯茶,就門簾內遞與朱恩。朱恩接過來,遞一杯與施複,自己拿一杯相陪,又問道:“大嫂,雞可曾宰麼?”渾家道:“專等你來相幫。”朱恩聽了,連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雞。原來這雞就罩在堂屋中左邊。施複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愛,即小菜飯兒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殺生!況且此時雞已上宿,不爭我來又害他性命,於心何忍!”朱恩曉得他是個質直之人,遂依他說,仍複坐下道:“既如此說,明日宰來相請。”叫渾家道:“不要宰雞了,隨分有現成東西,快將來吃罷,莫餓壞了客人。酒燙熱些。”施複道:
“正是忙日子,卻來蒿惱。幸喜老哥家沒忌諱還好。”朱恩道:“不瞞你說,舊時敝鄉這一帶,第一忌諱是我家,如今隻有我家無忌諱。”施複道:“這卻為何?”朱恩道:“自從那年老哥還銀之後,我就悟了這道理。凡事是有個定數,斷不由人,故此絕不忌諱,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見神見鬼,全不在忌諱上來。妖由人興,信有之也。”施複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說得極是。”朱恩又道:“又有一節奇事,常年我家養十筐蠶,自己園上葉吃不來,還要買些。今年看了十五筐,這園上桑又不曾增一棵兩棵,如今夠了自家,尚餘許多,卻好又濟了老哥之用。這桑葉卻像為老哥而生,可不是個定數?”施複道:“老哥高見,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會,也是個定數。向日你因失銀與我識麵,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見還。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會。”朱恩道:“看起來,我與老哥乃前生結下緣分,才得如此。
意欲結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複道:“小子別無兄弟,若不相棄,可知好哩。”當下二人就堂中八拜為交,認為兄弟。施複又請朱恩母親出來拜見了。朱恩重複喚渾家出來,見了結義伯伯。一家都歡歡喜喜。
不一時,將出酒肴,無非魚肉之類。二人對酌。朱恩問道:“大哥有幾位令郎?”施複答道:“隻有一個,剛才二歲,不知賢弟有幾個?”朱恩道:“止有一個女兒,也才二歲。”便教渾家抱出來,與施複觀看。朱恩又道:“大哥,我與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兒女親家何如?”施複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愈加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餘方止。
朱恩尋扇板門,把凳子兩頭閣著,支個鋪兒在堂中右邊,將薦席鋪上。
施複打開包裹,取出被來丹好。朱恩叫聲安置,將中門閉上,向裏麵去了。
施複吹息燈火,上鋪臥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隻聽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這雞為甚麼隻管咭晤?”約莫一個更次,眾雞忽然亂叫起來,卻像被什麼咬住一般。施複隻道是黃鼠狼來偷雞,霍地立起身,將衣服披著急來看這雞。說時遲,那時快,才下鋪,走不上三四步,隻聽得一時響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東西打在鋪上,把施複嚇得半步也走不動。
且說朱恩同母親渾家正在那裏飼蠶,聽得雞叫,也認做黃鼠狼來偷,急點火出來看。才動步,忽聽見這一響,驚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麼處?”飛奔出來。母妻也驚駭,道:“壞了,壞了!”接腳追隨。朱恩開了中門,才跨出腳,就見施複站在中間,又驚又喜道:“哥哥,險些兒嚇殺我也!虧你如何走得起身,脫了這禍?”施複道:“若不是雞叫得慌,起身來看,此時已為虀粉矣。不知是甚東西打將下來?”朱恩道:
“乃是一根車軸閣在上邊,不知怎地卻掉下來?”將火照時,那扇門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車軸滾在壁邊,有巴鬥粗大。施複看了,伸出舌頭縮不上去。此時朱恩母妻見施複無恙,已自進去了。那雞也寂然無聲。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殺雞,誰想就虧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殺生。
有詩為證:
昔聞楊寶酬恩雀,今見施君報德雞。
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殺複何為?
當下朱恩點上燈燭,卷起鋪蓋,取出稻草,就地上打個鋪兒與施複睡了。到次早起身,外邊卻已下雨。吃過早飯,施複便要回家。朱恩道:“難得大哥到此!須住一日,明早送回。”施複道:“你我正在忙時,總然留這一日,各不安穩,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在閑時,大家寬心相敘幾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這裏話一日兒。”朱恩母親也出來苦留,施複隻得住下。到巳牌時分,忽然作起大風,揚沙拔木,非常利害。接著風就是一陣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著了我,不去得還好。他們過湖的,有些擔險哩。”施複道:“便是。不想起這等大風,真個好怕人子!”那風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複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時,朱恩桑葉已采得完備。他家自有船隻,都裝好了。吃了飯,打點起身。施複意欲還他葉錢,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賢弟,想你必不受我葉錢,我倒不虛文了。但你家中脫不得身,送我去便耽擱兩日工夫,若有人顧一個搖去,卻不兩便?”朱恩道:“正要認著大哥家中,下次好來往,如何不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