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河南府有一人喚做褚衛,年紀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著一口長齋。並無兒女,專在江南販布營生。一日正裝著一大船布匹,出了鎮江,望河南進發。行不上三十餘裏,天色將晚,風逆浪大,隻得隨幫停泊江中。睡到半夜,聽得船旁像有物踵響,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踵得越響了,隱隱又有人聲。心中奇怪,爬起來,開了篷窗,打一看時,隻見水麵上浮著一人,口內微微有聲。褚衛慌忙叫起水手,撈救上船。打起火來看時,卻是十五六歲一個小廝,生得眉清目秀,渾身綁縛,微微止有一息。與他下了索子,燒起熱湯灌了幾口,那孩子漸漸醒轉,嘔出許多清水。褚衛將幹衣與他換了,詢其緣故。小廝哭訴道:“小人名喚張文秀,隻因父親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來鎮江按院告狀,趁了個便船,說是蘇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顧。昨夜到了鎮江,又留住在船,將酒灌醉我弟兄,雙雙綁入水中。正不曉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今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這裏是何處?離鎮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歸家,決不忘恩!”
褚衛本是好善之人,見他說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憐。初時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鎮江到此乃是逆水,怎麼反淌了上來?莫非此子後來有些好處,暗中自有鬼神護佑麼?我今尚無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個螟蛉之子,卻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衛,販布回去。這裏離鎮江已遠,有一千餘裏,怎能送你歸家?況昨夜謀你的必是對頭差來心腹,故此下這樣毒手。今依舊回家,必然又尋別事來害你。我今又無兒子。若不棄嫌,認做父子,隨歸家去。明年帶你下來,訪出昨夜之人,然後去告理,救你父親,可不好麼?”文秀雖然記掛父母,到此無可奈何,隻得依允。就拜褚衛為父,改名褚嗣茂,帶上河南不題。
且說張廷秀被楊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湧到一個沙洲邊蘆葦之旁。到了天明,隻見船隻甚多,俱在江中往來,叫喊不聞。至午後,有一隻船旁洲而來,廷秀連叫救命。那船攏到洲邊,撈上船去,割斷繩索,放將起來,且喜得毫無傷損。廷秀舉目看船中時,卻是兩個中年漢子,十來個小廝,約莫俱有十六七歲。你道是何等樣人?原來是浙江紹興府孫尚書府中戲子。那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師父潘忠,一個是管箱的家人,領著行頭往南京去做戲,在此經過,恰好救了廷秀。取幾件幹衣與他換了,問其緣故。廷秀把父親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謀害之事,哭訴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報。”那潘忠因班中裝生的啞了喉嚨,正要尋個頂替。見廷秀人物標致,聲音響亮,卻又年紀相彷,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來,到好個生腳。”心下懷了這個私念,就是順路往蘇州去,諒道也還不肯放他轉身,莫說如今卻是逆路。當下潘忠道:“我們乃紹興孫尚書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哪有工夫拗轉去,送你回家?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隨我們去住下,慢慢覓便人帶你歸家。
你若不肯時,我們也不管閑帳,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別個便船來帶回去罷。”廷秀聽得說出這話,連忙道:“既然不是順路,情願隨列位到京。”潘忠道:“這便使得。”廷秀自己雖然得了性命,卻又想著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淚,那日乃是順風,晚間便到南京。次早入城,尋寓所安下。
那孫府戲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隨著行走。過了數日,潘忠對廷秀道:“眾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錢回去養家的,誰個肯白白養你!總然有便帶你回家,那盤費從何而來?不如暫學些本事,吃些活飯,那時回去,卻也容易。”廷秀思想:“虧他們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是過意不去。”又聽了潘忠這班說話,愈覺羞慚,暗道:“我隻指望圖個出身的日子,顯祖揚宗,哪知霹空降下這場沒影奇禍,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學了這等下賤之事,這有甚麼長俊?如不依他,定難存住。”卻又想道:“昔日箕子為奴,伍員求乞,他們都是大豪傑,在患難之際,也隻得從權,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顧不得羞恥了。且暫度幾時,再做區處。”遂應承了潘忠,就學個生腳。他資性本來聰慧,教來曲子,哪消幾遍,卻就會了。不勾數日,便能登場,扮來的戲,出人意表,賢愚共賞,無一日空閑。在京半年有餘,積趲了些銀兩,想道“如今盤纏已有,好回家了。”誰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過了他的銀子,廷秀依舊一雙空手,不能歸去。溜忠還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離。廷秀脫身不得,隻得住下,這叫做: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話分兩頭。卻說陳氏自從打發兒子去後,隻愁年幼,上司衙門利害,恐怕言語中差錯,再不想到有人謀害。已到十日之外,風吹草動,也認做兒子回了,急出門觀看。漸漸過了半月二十日,一發專坐在門首盼望。那時還道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後來聞得按院鎮江行事已完,又按臨別處。得了這個消息,急得如煎盤上螞蟻,沒奔一頭處。急到監中對丈夫說.知,央人遍貼招帖,四處尋訪,並無蹤跡,正不知何處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如此,不教他去也罷!如今冤屈未伸,到先送了兩個孩兒,後來倚靠誰人?”轉思轉痛,愈想愈悲。初時還癡心妄想有歸家日子。過了年餘,不見回來,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設祭,日夜啼啼哭哭。一個養娘卻又患病死了,止留得孤身孤影,越發淒慘。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