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覆命。”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報。”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哪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複令時再送。有詩為證:
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奸雄舌,能違烈士心?
話分兩頭。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隻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裏,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麵有人追趕。在路也無半句言語,隻管趲向前去。
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裏,來到一個村鎮,已晃井陘縣地方。
那時走得口中又渴,腹內又饑,馬也漸漸行走不動。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還在那裏收拾家夥,遂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生口卸了鞍轡,係在槽邊喂料。
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淨所在,與我們安歇。”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教小二掌燈引入房中。
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喘籲籲。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倦倦苦留,後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般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是甚意故?”李勉歎口氣道:“汝哪知就裏?若非路管家,我與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還顧得什麼行李、辛苦?”王太驚問其故。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
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遊遇見,留回厚款,今日午後,回衙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後之事,細說一遍。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勝嗟歎。
路信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店主人答應出去。隻見床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仆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陷,謀他性命,求咱來行刺。哪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仆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懷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為證:
奔走長途氣上衝,忽然床下起青鋒。
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俟候。
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庭前宿鳥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義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驚且喜,向前迎接。那義士全不謙讓,氣憤憤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稱謝。方欲啟問,隻見那義士怒容可掬,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
“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架捏虛詞,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於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氣!”房德未及措辨,頭已落地,驚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話會講,到此心膽俱裂,一張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義士指著罵道:“你這潑賤狗婦。不勸丈夫為善,反教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發,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饒命!今後再不敢了。”那義士罵道:“潑賤淫婦!咱也到肯饒你,隻是你不肯饒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髒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隻道這狗婦肺肝與人不同,原來也隻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汙,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