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取書一本,別做生理。又道是我回去,就也未有飯吃,把兩個煮熟的石子與我,豈不是預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裏把書一摸,且喜得尚在,隻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待到天明,還了房錢,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轉來,莫說眾親眷子孫沒有一個,連那染坊鋪麵,也沒一問留下的。隻得陪個小心,逢人便問。
豈知個個搖頭,人人努嘴,都說道:“我們並不知道有甚李清,也並不曾見說雲門山穴裏有人下去得的?”隻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隻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又向小巷兒裏東抄西轉,也不曾遇著一個。
但是問人,都與大街上說話一般,一發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來的路徑,有些差異,莫非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不是我舊青州?故此沒個熟人相遇。天下雲門山隻有一個,絕無兩個。我何不出了南門,徑到雲門山上一看,若雲門山無異,這便是我舊青州了,再慢慢的訪問,好歹究出甚的緣故來。”忙忙的奔出南門,徑往雲門山去。
將至山頂,早見一座亭子,想道:“這路徑明明是雲門山的,幾時有個亭子在這裏?且待我看是甚麼亭?”原來題著:“爛繩亭。開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昔日樵夫曾遇見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歲,這斧柄坐在身下,已爛壞了,至今世人傳說爛柯的故事。多分是我眾子孫,道我將這麻繩吊下雲門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繩都爛掉在山上,故建立這座亭子,名為爛繩亭。無非要四方流傳,做個美談的意思。
看他後麵寫著‘開皇四年立’,卻不仍是今年的日月,怎麼城裏人家就是這等改換了?且再到上邊去看。”隻見當著穴口,豎個碑石,題道:“李清招魂處。”李清嚇了一跳道:“我現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死,要招我的魂做甚麼?”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是我下到這般險處,提起竹籃上來,又不見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咦!莫非是我真個死了,今日是魂靈到此?”心下反彷徨起來,不能自決,想道:“既是招魂,必有個葬處;若是葬,必在祖墳左右,人家雖有改換之日,祖宗墳墓,卻千年不改換的,何不再去祖墳上一看,或者倒有個明白。”下了雲門山,一徑的轉過東門,遠遠望見祖墳上,山勢活似一條青龍,從天上飛將下來的。想起:“《葬經》上麵有雲:‘山如鳳舉,或似龍蟠,一千年後當出仙官。’
看我祖墳有這等風水,怎麼剛出得我一個!才遇見仙人,又被趕逐回家,焉能勾升天日子?卻不知這風水,畢竟應在哪個身上?”
到了祖墳,不免拜了兩拜。隻見許多合抱的青鬆白楊,盡被人伐去,墳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斷的,全不似舊時模樣,不勝淒感,歎道:
“我家眾子孫,真個都死斷了,就沒一個來到墳上照管?”單有一個碑,倒還是豎著的,碑上字跡,仿佛可認,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個字。李清道:
“既是招魂葬,無過把些衣冠埋在裏麵,料必是個空塚。隻是碑石已被苔蘚駁蝕幾盡,須不是開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時了。今日來家的,一定是我魂靈,故此幽明間隔,眾親眷子孫都不得與我相見。不然,這上千上萬的人,怎麼就沒一個在的?”那李清滿肚子疑心:“隻當青天白日,做夢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哪裏去問個明白?”
正在彷徨之際,忽聽得隱隱的漁鼓簡響,走去看時,卻是東嶽廟前一個瞎老兒,在那裏唱道情,聚著人掠錢,方才想起:“臨出山時,仙長傳授我的偈語第二句道:‘聽簡而問。’這個不是漁鼓簡?我該問他的。且自站在一邊,待眾人散後,過去問他便了。”隻見那瞎老兒,止掠得十來文錢,便沒人肯出。內中一個道:“先生,你且說唱起來,待我們斂足與你。”瞽者道:
“不成不成!我是個瞎子,倘說完了,都一溜走開,哪裏來尋討?”眾人道:
“豈有此理!你是個殘疾人,哄了你也不當人子。”
那瞽者聽信眾人,遂敲動漁鼓簡板,先念出四句詩來道:
暑往寒來春複秋,夕陽橋下水東流。
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念了這四句詩,次第敷演正傳,乃是“莊子歎骷髏”一段話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李清擠近一步,側耳而聽,隻見那瞽者說一回,唱一回,正歎到骷髏皮生肉長,複命回陽,在地下直跳將起來。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歎的。卻好是個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簡,待掠錢足了,方才又說,此乃是說平話的常規。誰知眾人聽話時一團高興,到出錢時,麵麵相覷,都不肯出手。又有身邊沒錢的,假意說幾句冷話,佯佯的走開去了。
剛剛又隻掠得五文錢。那掠錢的人,心中焦躁,發起喉急,將眾人亂罵。
內中有一後生出尖攬事,就與那掠錢的爭嚷起來。一遞一句,你不讓,我不讓,便要上交廝打,把前後掠的十五文錢,撇做一地。眾人發聲喊,都走了。有幾個不走的,且去勸廝打,單撇著瞽者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