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1 / 3)

詩曰:世間何物是良圖?惟有科名救急符。

試看人情翻手變,窗前可不下功夫!

話說自漢以前,人才隻是幸薦征辟,故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之名;其高尚不出,又有不求聞達之科。所以野無遺賢,人無匿才,天下盡得其用。自唐宋以來,俱重科名。雖是別途進身,盡能致位權要,卻是惟以此為華美。往往有隻為不得一第,情願老死京華的。到我國朝,初時三途並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幹功立業,青史標名不朽。那見得隻是進士才做得事?直到近來,把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當權。當權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與他好衙門,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見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異途,也必揀個憊賴所在打發他。不上幾時,就勾銷了。總是不把這幾項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別項人內便盡有英雄豪傑在裏頭,也無處展布。曉得沒甚長筵廣席,要做好官也沒幹,都把那誌氣灰了,怎能勾有做得出頭的!及至是十進士出身,便貪如柳盜蹠,酷如周興、來俊臣,公道說不去,沒奈何考察壞了,或是參論壞了,畢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足之蟲,至死不僵,跌撲不多時,轉眼就高官大祿,仍舊貴顯;豈似科貢的人,一勾了帳?隻為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象升天。卻又一件好笑:就是科第的人,總是那窮酸秀才做的,並無第二樣人做得。及至肉眼愚眉,見了窮酸秀才,誰肯把眼梢來管顧他?還有一等豪富親眷,放出倚富欺貧的手段,做盡了惡薄腔子待他。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掇將轉來,嗬脬捧卵,偏是平日做腔欺負的頭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個世間惟有這件事,賤的可以立貴,貧的可以立富;難分難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極險極危的道路,可以立平。遮莫做了沒脊梁、惹羞恥的事,一床棉被可以遮蓋了。說話的,怎見得如此?看官,你不信且先聽在下說一件勢利好笑的事。

唐時有個舉子叫做趙琮,累隨計吏赴南宮春試,屢次不第。他的妻父是個鍾陵大將,趙琮貧窮,隻得靠著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職官員,宗族興旺,見趙琮是個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沒一個不輕薄他的。妻父妻母看見別人不放他在心上,也自覺得沒趣,道女婿不爭氣,沒長進,雖然是自家骨肉,未免一科厭一科,弄做個老厭物了。況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覺得寒酸,不足敬重起來。隻是不好打發得他開去,心中好些不耐煩。趙琮夫妻兩個,不要說看了別人許多眉高眼低,隻是父母身邊,也受多少兩般三樣的怠慢,沒奈何爭氣不來,隻得怨命忍耐。

一日,趙琮又到長安赴試去了。家裏撞著迎春日子,軍中高會,百戲施呈。唐時有為“春設”,傾城仕女沒一個不出來看。大戶人家搭了棚廠,設了酒席在內,邀請親戚共看。大將闔門多到棚上去,女眷們各各盛妝鬥富,惟有趙娘子衣衫襤褸。雖是自心裏覺得不入隊,卻是大家多去,又不好獨自一個推掉不去得。隻得含羞忍恥,隨眾人之後,一同上棚。眾女眷們憎嫌他妝飾弊陋,恐怕一同坐著,外觀不雅。將一個帷屏遮著他,叫他獨坐在一處,不與他同席。他是受憎嫌慣的,也自揣已,隻得憑人主張,默默坐下了。

正在擺設酣暢時節,忽然一個吏典走到大將麵前,說道:“觀察相公,特請將軍,立等說話。”大將吃了一驚道:“此與民同樂之時,料無政務相關,為何觀察相公見召?莫非有甚不測事休?”心中好生害怕,捏了兩把汗,到得觀察相公廳前,隻見觀察手持一卷書,笑容可掬,當廳問道:“有一個趙琮,是公子婿否?”大將答道:“正是。”觀察道:“恭喜,恭喜。適才京中探馬來報,令婿已及第了。”大將還謙遜道:“恐怕未能有此地步。”觀察即將手中所持之書,遞與大將道:“此是京中來的全榜,令婿名在其上,請公自拿去看。”大將雙手接著,一眼瞟去,趙琮名字朗朗在上,不覺驚喜。謝別了觀察,連忙走回。遠望見棚內家人多在那裏注目看外邊。大將舉著榜,對著家人大呼道:“趙郎及第了!趙郎及第了!”眾人聽見,大家都吃一驚。掇轉頭來看那趙娘子時,兀自寂寂寞寞,沒些意思,在幃屏外坐在那裏。卻是耳朵裏已聽見了,心下暗暗地叫道:“慚愧!誰知也有這日!”眾親眷急把幃屏撤開,到他跟前稱喜道:“而今就是夫人縣君了。”一齊來拉他去同席。趙娘子回言道:“衣衫襤褸,玷辱諸親,不敢來混。隻是自坐了看看罷。”眾人見他說嘔氣的話,一發不安,一個個強賠笑臉道:“夫人說那裏話!”就有獻勤的,把帶來包裏的替換衣服,拿出來與他穿了。一個起頭,個個爭先。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釵的,也有除下花鈿的、耳鐺的,霎時間把一個趙娘子打扮的花一團,錦一簇,遼恐怕他不喜歡。是日那裏還有心想看春會?隻個個攛哄趙娘子,看他眉頭眼後罷了。本是一個冷落的貨,隻為丈夫及第,一時一霎更變起來。人也原是這個人,親也原是這些親,世情冷暖,至於如此!在下為何說這個做了引頭?隻因有一個人為些風情事,做了出來,正在難分難解之際,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過,反得團圓了夫妻。正應著在下先前所言,做了沒脊梁、惹羞恥的事,一床錦被可以遮蓋了的說話。看官們,試聽著,有詩為證:

同年同學,同林宿鳥。好事多磨,受人顛倒。

私情敗露,官非難了。一紙捷書,真同月老。

這個故事,在宋朝端平年間,浙東有一個飽學秀才,姓張字忠父,是衣冠宦族。隻是家道不足,靠著人家聘出去,隨任做書記,館穀為生。鄰居有個羅仁卿,是崛起白屋人家,家事盡富厚。兩家同日生產。張家得了個男子,名喚幼謙;羅家得了個女兒,名喚惜惜。多長成了。因張家有了書館,羅家把女兒奇在學堂中讀書。旁人見他兩個年貌相當,戲道:“同日生的,合該做夫妻。”他兩個多是娃子家心性,見人如此說,便信殺道是真,私下密自相認,又各寫了一張券約,發誓必同心到老。兩家父母多不知道的。同學堂了四五年,各有十四歲了,情竇漸漸有些開了。見人說做夫妻的,要做那些事,便兩個合了伴,商議道:“我們既是夫妻,也學者他每做做。”兩個你歡我愛,亦且不曉得些利害,有甚麼不肯?書房前有株石榴樹,樹邊有一隻石凳,羅惜惜就坐在凳上,身靠著樹,張幼謙早把他腳來蹺起,就摟抱了弄將起來。兩個小小年紀,未知甚麼大趣昧,隻是兩個心裏喜歡作做耍笑。以後見弄得有些好處,就日日做番把,不肯住手了。

冬間,先生散了館,惜借回家去過了年。明年,惜惜已是十五歲。父母道他年紀長成,不好到別人家去讀書,不教他來了。幼謙屢屢到羅家門首探望,指望撞見惜惜。那羅家是個富家,閨院深邃,怎得輕易出來?惜惜有一丫鬟,名喚蜚英,常到書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今惜惜不來讀書,連蜚英也不來了。隻為早晨采花,去與惜惜插戴,方得出門。到了冬日,幼謙思想惜惜不置,做成新詞兩首,要等蜚英來時遞去與惜惜。詞名《一剪悔》,詞雲: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鸞凰,誰似鸞凰?石榴樹下事匆忙,驚散鴛鴦,拆散鴛鴦。一年不到讀書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隻燒香,有分成雙,願早成雙!

寫詞已罷,等那蜚英不來,又做詩一首。詩雲:

昔人一別恨悠悠,猶把悔花寄隴頭。

咫尺花開君不見,有人獨自對花愁?

詩畢,恰好蜚英到書房裏來采梅花,幼謙折了一技梅花,同二詞一詩,遞與他去,又密矚蜚英道:“此花正盛開,你可托折花為名,遞個回信來。”蜚英應諾,帶了去與惜惜看了。惜惜隻是偷垂淚眼,欲待依韻答他,因是年底,匆匆不曾做得,竟無回信。

到得開年,越州大守請幼謙的父親忠父去做記室,忠父就帶了幼謙去,自教他。去了兩年,方得歸家。惜惜知道了,因是兩年前不曾答得幼謙的信,密遣蜚英持一小篋子來贈他。幼謙收了,開篋來看,中有金錢十枚,相思子一粒。幼謙曉得是惜惜藏著啞謎:錢那團圓之象,相思子自不必說。心下大喜,對蜚英道:“多謝小娘子好情記念,何處再會得一會便好。”蜚英道:“姐姐又不出來,官人又進去不得,如何得會?隻好傳消遞息罷了。”幼謙複作詩一首與蜚英拿去做回柬。詩雲:

一朝不見似三秋,真個三秋愁不愁?

金錢難買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後,幼謙將金錢係在著肉的汗衫帶子上,想著惜惜時節,便解下來跌卦問卜,又當耍子。被他媽媽看見了,問幼謙道:“何處來此金錢?自幼不曾見你有的。”幼謙回母親道:“娘麵前不敢隱情,實是與孩兒同學堂讀書的羅氏女近日所送。”張媽媽心中已解其意,想道:“兒子年已弱冠,正是成婚之期。他與羅氏女幼年同學堂,至今寄著物件往來,必是他兩相愛。況且羅氏在我家中,看他德容俱備,何不央人去求他為子婦,可不兩全其美?隔壁有個賣花楊老媽,久慣做媒,在張羅兩家多走動。張媽媽就接他到家來,把此事對他說道:”家裏貧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羅氏小娘子,自幼在我家與小官人同窗,況且是同日生的,或者為有這些緣分,不齊嫌肯成就也不見得。“楊老媽道:”孺人怎如此說?宅上雖然清淡些,到底是官宦人家。羅宅眼下富盛,卻是個暴發。兩邊扯來相對,還虧著孺人宅上些哩。待老媳婦去說就是。“張媽媽道:”有煩媽媽委曲則個。"幼謙又私下叮矚楊老媽許多說話,教他見惜惜小娘子時,千萬致意。楊老媽多領諾去了,一徑到羅家來。

羅仁卿同媽媽問其來意。楊老媽道:“特來與小娘子作代。”仁卿道:“是那一家?”楊老媽道:“說起來連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同年月日的。”仁卿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張忠父家了。”楊老媽道:“正是。且是好個小官人。”仁卿道:“他世代儒家,門第也好,隻是家道艱難,靠著終年出去處館過日,有甚麼大長進處?”楊老媽道:“小官人聰俊非凡,必有好日。”仁卿道:“而今時勢,人家隻論見前,後來的事,那個包得?小官人看來是好的,但功名須有命,知道怎麼?若他要來求我家女兒,除非會及第做官,便與他了。”楊老媽道:“依老媳婦看起來,隻怕這個小官人這日子也有。”仁卿道:“果有這日子,我家決不失信。”羅媽媽也是一般說話。楊老媽道:“這等,老媳婦且把這話回複張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讀書,巴出身則個。”羅媽媽道:“正是,正是。”楊老媽道:“老媳婦也到小娘子房裏去走走。”羅媽媽道:“正好在小女房裏坐坐,吃茶去。”

楊老媽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裏來。惜惜請楊老媽坐了,叫蜚英看茶。就問道:“媽媽何來?”楊老媽道:“專為隔壁張家小官人求小娘子親事而來。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說道:'自小同窗,多時不見,無刻不想。'今特教老身來到老員外、老安人處做媒,要小娘子怎生從中自做個主,是必要成!”惜惜道:“這個事須憑爹媽做主,我女兒家怎開得口!不知方才爹媽說話何如?”楊老媽道:“方才老員外與安人的意思,嫌張家家事淡泊些。說道:'除非張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許他。'”惜惜道:“張家哥哥這個日子倒有,隻怕爹媽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話,有煩媽媽上複他,叫他早自掙挫,我自一心一意守他這日罷了。”惜惜要楊老媽替他傳語,密地那兩個金指環送他,道:“此後有甚說話,媽媽悄悄替他傳與我知道,當有厚謝。不要在爹媽麵前說了。”看官,你道這些老媽家,是馬泊六的領袖,有甚麼解不出的意思?曉得兩邊說話多有情,就做不成媒,還好私下牽合他兩個,賺主大錢。又且見了兩個金指環,一麵堆下笑來道:“小娘子,凡有所托,隻在老身身上,不誤你事。”

出了羅家門,再到張家來回複,把這些說話,一一與張媽媽說了。張幼謙聽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漢分內事,何隻為難?這老婆穩那是我的了。”楊老媽道:“他家小娘子,也說道:'官人畢竟有這日,隻怕爹媽等不得,或有變卦。他心裏隻守著你,教你自要奮發。'”張媽媽對兒子道:“這是好說話,不可負了他!”楊老媽又私下對幼謙道:“羅家小娘子好生有情於官人,臨動身又分付老身道:'下次有說話悄地替他傳傳。'送我兩個金指環,這個小娘子實是賢慧。”幼謙道:“他日有話相煩,是必不要推辭則個。”楊老媽道:“當得,當得。”當下別了去。

明年,張忠父在越州打發人歸家,說要同越州大守到京侯差,恐怕幼謙在家失學,接了同去。幼謙隻得又去了,不題。

卻說羅仁卿主意,嫌張家貧窮,原不要許他的。這句“做官方許”的說話,是句沒頭腦的話,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兒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萬一如薑太公八十歲才遇文王,那女兒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見張家隻是遠出,料不成事。他那裏管女兒心上的事?其時同裏有個巨富之家,姓辛,兒子也是十幾歲了。聞得羅家女子,才色雙全,央媒求聘。羅仁卿見他家富盛,心裏喜歡。又且張家隻來口說得一番,不曾受他一絲,不為失約,那裏還把來放在心上?一口許下了。辛家擇日行聘,惜惜聞知這消息,隻叫得苦。又不好對爹娘說得出心事,暗暗納悶,私下對蜚英這丫頭道:“我與張官人同日同窗,誰不說是天生一對?我兩個自小情如姊妹,誼等夫妻。今日卻叫我嫁著別個,這怎使得?不如早尋個死路,倒得幹淨。隻是不曾會得張官人一麵,放心不下。”蜚英道:“前日張官人也問我要會姐姐,我說沒個計較,隻得罷了。而今張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時,也不便相會。”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計,可以相會;隻等他來了便好,你可時常到外邊去打聽打聽。”蜚英謹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