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下邊鳥亂,且說羅仁卿夫妻走到閣上暗處,搜出一個人來。仁卿幸起杆棒,正待要打。媽媽將燈上前一照,仁卿卻認得是張忠父的兒子幼謙。且歇了手,罵道:“小畜生!賊禽獸!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幹出這等沒道理的勾當來,玷辱我家!”幼謙隻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聽小侄告訴。小侄自小與令愛隻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著人相求為婚,伯伯口許道:'等登第方可。'小侄為此發奮讀書,指望完成好事。豈知宅上忽然另許了人家,故此令愛不忿,相招私合,原約同死同生,今日事已敗露,令愛必死,小侄不願獨生,憑伯伯打死罷!”仁卿道:“前日此話固有,你幾時又曾登第了來,卻怪我家另許人?你如此無行的禽獸,料也無功名之分。你罪非輕,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媽媽聽見閣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兒短見,忙忙催下了閣。
仁卿拖幼謙到外邊學屋,把條索子捆住,夫好在書房裏。叫家人看守著他,隻等天明送官。自家複身進來看女幾時,隻見顛得頭蓬發亂,媽媽與養娘們還攪做了一團,在那裏嚷。仁卿怒道:“這樣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罷!攔他何用?”幸起杆棒要打,卻得媽媽與養娘們,攙的攙,馱的馱,擁上閣去了,剩得仁卿一個在底下。抬頭一看,隻見蜚英還在井欄邊。仁卿一肚子惱怒,正無發泄處,一手楸住頭發,拖將過來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牽頭,牽出事來的。還不實說?是怎麼樣起頭的?”蜚英起初還推一向在閣下睡,不知就裏,被打不過,隻得把來蹤去跡細細招了,又說道:“姐姐與張官人時常哭泣,隻求同死的。”仁卿見說了這話,喝退了蜚英,心裏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許了他,不見得如此。而今卻有辛家在那裏,其事難處,不得不經官了。”
鬧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來但是人家有事,覺得天也容易亮些。媽媽自和養娘窩伴住了女兒,不容他尋死路,仁卿卻押了幼謙一路到縣裏來。縣宰升堂,收了狀詞,看是奸情事,乃當下捉獲的,知是有據。又見狀中告他是秀才,就叫張幼謙上來問道:“你讀書知禮,如何做此敗壞風化之事?”幼謙道:“不敢瞞大人,這事有個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縣宰道:“有何委屈?”幼謙道:“小生與羅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羅家即送在家下讀書,又係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書,誓成偕老,後來曾央媒求聘,羅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許成婚。'小生隨父遊學,兩年歸家,誰知羅家不記前言,竟自另許了親家。羅氏女自道難負前誓,隻待臨嫁之日,拚著一死,以謝小生,所以約小生去覷麵永訣。蹤跡不密,卻被擒獲。羅女強嫁必死,小生義不獨生。事情敗露,不敢逃罪。”
縣宰見他人材俊雅,言詞慷慨,有心要周全他。問羅仁卿道:“他說的是實否?”仁卿道:“話多實的,這事卻是不該做。”縣宰要試他才思,那過紙筆來與他道:“你情既如此,口說無憑,可將前後事寫一供狀來我看。”幼謙當堂提筆,一揮而就。供雲:
竊惟情之所鍾,正在吾輩;義之不歉,何恤人言!羅女生同月日,曾與共塾而非書生;幼謙契合金蘭,匪僅逾牆而摟處子。長卿之悅,不為挑琴;宋玉之招,寧關好色!原許乘尤須及第,未曾經打昆娓;卻教跨鳳別吹簫,忍使頓成怨曠!臨嫁而期永訣,何異十年不字之貞;赴約而願捐生,無忝千裏相思之誼。既藩籬之已觸,忠桎梏而自甘。伏望憫此緣慳,巧賜續貂奇遇;憐其情至,曲施解網深仁。寒穀逢乍轉之春,死灰有複燃之色。施同種玉,報擬銜環。上供。
縣宰看了供詞,大加歎賞,對羅仁卿道:“如此才人,足為快婿。爾女已是覆水難收,何不宛轉成就了他?”羅仁卿道:已受過辛氏之聘,小人如今也不得自由。“縣宰道:”辛氏知此風聲,也未必情願了。"
縣宰正待勸化羅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來補狀,要追究奸情。那辛家是大富之家,與縣宰平日原有往來的。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張幼謙出去,被他兩家氣頭上蠻打壞了,隻得準了辛家狀詞,把張幼謙權且收監,還要提到羅氏再審虛實。
卻說張媽媽在家,早晨不見兒子來吃早飯,到書房裏尋他,卻又不見,正不知那裏去了。隻見楊老媽走來慌張道:“孺人知道麼?小官人被羅家捉奸,送在牢中去了。”張媽媽大驚道:“怪道他連日有些失張失智,果然做出來。”楊老媽道:“羅、辛兩家都是富豪,隻怕官府處難為了小官人,怎生救他便好?”張媽媽道:“除非著人去對他父親說知,討個商量。我是婦人家,幹不得甚麼事,隻好管他牢中送飯罷了。”張媽媽叫著一個走使的家人,寫了備細書一封,打發他到湖北去通張忠父知道,商量尋個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這邊張幼謙在牢中,自想:“縣宰十分好意,或當保全。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如何,隻怕今生不能再會了!”正在思念流淚,那牢中人來索常例錢、油火錢,虧得縣宰曾分付過,不許難為他,不致動手動腳,卻也言三語四,絮聒得不好聽。幼謙是個書生,又兼心事不快時節,怎耐煩得這些模樣?分解不開之際,忽聽得牢門外一片鑼聲篩著,一夥人從門上直打進來,滿牢中多吃一驚。
幼謙看那為頭的肩下插著一麵紅旗,旗上掛下銅鈴,上寫“帥府捷報”。亂嚷道:“那一位是張幼謙秀才?”眾人指著幼謙道:“這個便是。你們是做甚麼的?”那夥人不由分說,一擁將來,團團把幼謙圍住了。道:“我們是湖北帥府,特來報秀才高捷的。快寫賞票!”就有個摸出紙筆來撳住他手,要寫“五百貫”,“三百貫”的亂嘈!幼謙道:“且不要忙,拿出單來看,是何名次,寫賞未遲。”報的人道:“高哩,高哩。”那出一張紅單來,乃是第三名。幼謙道:“我是犯罪被禁之人,你如何不到我家裏報去,卻在此獄中羅唕?知縣相公知道,須是不便。”報的人道:“咱們是府上來,見說秀才在此,方才也曾著人稟過知縣相公的。這是好事,知縣相公料不嗔怪。”幼謙道:“我身命未知如何,還要知縣相公做主,我枉自寫賞何幹?”報的人隻是亂嚷,牢中人從旁撮哄,把一個牢裏鬧做了一片。隻聽得喝道之聲,牢中人亂竄了去,喊道:“知縣相公來了。”須臾,縣宰笑嘻嘻的踱進牢來,見眾人尚擁住幼謙不放,縣宰喝道:“為甚麼如此?”報的人道:“正要相公來,張秀才自道在牢中,不肯寫賞,要請相公做主。”縣宰笑道:“不必喧嚷,張秀才高中,本縣原有公費,賞錢五十貫文,在我庫上來領。”那過筆來寫與他了,眾人嫌少,又添了十貫,然後散去。
縣宰請過張幼謙來換了衣巾,施禮過,拱他到公廳上,稱賀道:“恭喜高掇。”幼謙道:“小生蒙覆庇之恩,雖得僥幸,所犯愈大,還仗大人保全!”縣宰道:“此纖芥之事,不必介杯!下官自當宛轉,”此時正出牌去拘羅惜惜出官對理未到,縣宰當廳就發個票下來,票上寫道:“張子新捷,鼓樂送歸,羅女免提,侯申州定奪。”寫畢,就喚吏典那花紅鼓樂馬匹伺侯。縣宰敬幼謙酒三杯,上了花紅,送上了馬,鼓樂前導,送出縣門來。正是:
昨日牢中因犯,今朝馬上郎君。
風月場添彩色,氤氳使也歡欣。
卻說幼謙迎到半路上,隻見前麵兩個公人,押著一乘女轎,正望縣裏而來。轎中隱隱有哭聲,這邊領票的公人認得,知是羅惜惜在內,高叫道:“不要來了,張秀才高中,免提了。”就那出票來與那邊的公人看。惜惜在轎中分明聽得,頂開轎簾窺看,隻見張生氣昂昂,笑欣欣騎在馬上到麵前來,心中暗暗自樂。幼謙望去,見惜惜在轎中,曉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下了一個大疙瘩。當下四目相視,悲喜交集。抬惜惜的,轉了轎,正在幼謙馬的近邊,先先後後,一路同走,恰象新郎迎著新人轎的一般。單少的是轎上結彩,直到分路處,兩人各丟眼色而別。
幼謙回來見了母親,拜過了,賞賜了迎送之人,俱各散訖。張媽媽道:“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幾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這事怎生了結?今日報事的打進來,還隻道是官府門中人來嚷,慌得娘沒躲處哩。直到後邊說得明白,方得放心。我說你在縣牢裏,他們一往來了。卻是縣間如何就肯放了你?”幼謙道:“孩兒不才,為兒女私情,做下了事,連累母親受驚。虧得縣裏大人好意,原有周全婚姻之意,隻礙著親家不肯。而今僥幸有了這一步,縣裏大人十分歡喜,送孩兒回來,連羅氏女也免提了。孩兒癡心想著,不但可以免罪,或者還有些指望也不見得。”媽媽道:“雖然知縣相公如此,卻是聞得辛家恃富,不肯住手。要到上司陳告,恐怕對他不過。我起初曾著人到你父親處商量去了,不知有甚關節來否?”幼謙道:“這事且隻看縣裏申文到州,州裏主意如何,再作道理。娘且寬心。”須臾之間,鄰舍人家鄉來叫喜,楊老媽也來了。母親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本州大守升堂,接得湖北帥使的書一封,拆開來看,卻為著張幼謙、羅氏事,托他周全。此書是張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寫來的。總是就托忠父代筆,自然寫得十分懇切。那時帥府有權,大守不敢不盡心,隻不知這件事的頭腦備細,正要等縣宰來時問他。恰好是日,本縣申文也到,大守看過,方知就裏。又曉得張幼謙新中,一發要周全他了。隻見辛家來告狀道:“張幼謙犯奸禁獄,本縣為情擅放,不行究罪,實為枉法。”大守叫辛某上來,曉諭他道:“據你所告,那羅氏已是失行之婦,你爭他何用?就斷與你家了,你要了這媳婦,也壞了聲名。何不追還了你原聘的財禮,另娶了一房好的,毫無暇玷,可不是好?你須不比羅家,原是幹淨的門戶,何苦爭此閑氣?”辛某聽大守說得有理,一時沒得回答,叩頭道:“但憑相公做主。”大守即時叫吏典那紙筆與他,要他寫了情願休羅家親事一紙狀詞,行移本縣,在羅仁卿名下,追辛家這項聘財還他。辛家見大守處分,不敢生詞說,叩頭而出。
大守當下密寫一書,釘封在文移中,與縣宰道:“張、羅,佳偶也。茂幸可為了此一段姻緣,此奉帥府處分,毋忽!”縣宰接了州間文移,又看了這書,具兩個名帖,先差一個吏典去請羅仁卿公廳相見;又差一個吏典去請張幼謙。分頭去了。
羅仁卿是個自身富翁,見縣官具帖相請,敢不急赴?即忙換了小帽,穿了大擺褶子,來到公廳。縣宰隻要完成好事,優禮相待。對他道:“張幼謙是個快婿,本縣前日曾勸足下納了他。今已得成名,若依我處分,誠是美事。”羅仁卿道:“相公分付,小人怎敢有違?隻是已許下幸家,辛家斷然要娶,小人將何辭回得他?有此兩難,乞相公台鑒。”縣幸道:“隻要足下相允,辛家已不必慮。”笑嘻嘻的叫吏典在州裏文移中,那出辛家那紙休親的狀來,把與羅仁卿看。縣宰道:“辛家已如此,而今可以賀足下得佳婿矣。”仁卿沉吟道:“辛家如何就肯寫這一紙?”縣幸笑道:“足下不知,此皆州守大人主意,叫他寫了以便令婿完姻的。”就在袖裏摸出大守書來,與仁卿看了。仁卿見州、縣如此為他,怎敢推辭?隻得謝道:“兒女小事,勞煩各位相公費心,敢不從命?”隻見張幼謙也請到了,縣幸接見,笑道:“適才令嶽親口許下親事了。”就把密書並辛氏休狀與幼謙看過,說知備細。幼謙喜出望外,稱謝不已。縣宰就叫幼謙當堂拜認了丈人,羅仁卿心下也自喜歡。縣宰邀進後堂,治酒待他翁婿兩人。羅仁卿謙遜不敢與席,縣宰道:“有令婿麵上,一坐何妨!”當下盡歡而散。
幼謙回去,把父親求得湖北帥府關節托大守,大守又把縣宰如此如此備細說一遍,張媽媽不勝之喜。那羅仁卿吃了知縣相公的酒,身子也輕了好些,曉得是張幼謙麵上帶挈的,一發敬重女婿。羅媽媽一向護短女兒,又見仁卿說州縣如此做主,又是個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說。次日,是黃道吉日,就著楊老媽為媒,說不舍得放女兒出門,把張幼謙贅了過來。洞房花燭之夜,兩新人原是舊相知,又多是吃驚吃嚇,哭哭啼啼死邊過的,竟得團圓,其樂不可名狀。
成親後,夫婦同到張家拜見媽媽。媽媽看見佳兒佳婦,十分美滿。又分付道:“州、縣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既已成親,須去拜謝。”幼謙道:“孩兒正欲如此。”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閑話,張媽媽從幼認得媳婦的,愈加親熱。幼謙卻去拜謝了州、縣。歸來,州縣各遣人送禮致賀。打發了畢,依舊一同到丈人家裏來了。明年幼謙上春官,一舉登第,仕至別駕,夫妻偕老而終。詩曰:
漫說囹圄是福堂,誰知在內報新郎?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