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得失枯榮忠在天,機關用盡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
無藥可自延卿壽,有錢難買子孫賢。
甘貧守分隨緣過,便是逍遙自在仙。
話說大梁有個富翁姓張,妻房已喪,沒有孩兒,止生一女,招得個女婿。那張老年紀已過六十,因把田產家緣盡交女婿,並做了一家,賴其奉養,以為終身之計。女兒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顏順旨,他也不作生兒之望了。不想已後,漸漸疏懶,老大不堪。忽一日在門首閑立,隻見外孫走出來尋公公吃飯。張老便道:“你尋我吃飯麼?”外孫答道:“我尋自己的公公,不來尋你。”張老聞得此言,滿懷不樂。自想道:“'女兒落地便是別家的人',果非虛話。我年紀雖老,精力未衰,何不娶個偏房?倘或生得一個男兒,也是張門後代。”隨把自己留下餘財,央媒娶了魯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懷六甲,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張老十分歡喜,親威之間,都來慶賀。惟有女兒女婿,暗暗地煩惱。張老隨將兒子取名一飛,眾人皆稱他為張一郎。
又過了一二年,張老患病,沉重不起,將及危急之際,寫下遺書二紙,將一紙付與魯氏道:“我隻為女婿、外孫不幸,故此娶你做個偏房。天可憐見,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盡付與他,爭奈他年紀幼小,你又是個女人,不能支持門戶,不得不與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說破他年要歸我兒,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計。而今我這遺書中暗藏啞謎,你可緊緊收藏。且待我兒成人之日,從公告理。倘遇著廉明官府,自有主張。”魯氏依言,收藏過了。張老便叫人請女兒女婿來,囑咐了兒句,就把一紙遺書與他,女婿接過看道:“張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女婿看過大喜,就交付渾家收訖。張老又私把自己餘資與魯氏母子,為日用之費,賃間房子與他居住。數日之內,病重而死。那女婿殯葬丈人已畢,道是家緣盡是他的,夫妻兩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說。
卻說魯氏撫養兒子,漸漸長成。因憶遺言,帶了遺書,領了兒子,當官告訴。爭奈官府都道是親筆遺書,既如此說,自應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錢買矚,誰肯與他分剖?親威都為張一不平,齊道:“張老病中亂命,如此可笑!卻是沒做理會處。”又過了幾時,換了個新知縣,大有能聲。魯氏又領了兒子到官告訴,說道:“臨死之時,說書中暗藏啞謎。”那知縣把書看了又看,忽然會意,便叫人喚將張老的女兒、女婿眾親眷們及地方父老都來。知縣對那女婿說道:“你婦翁真是個聰明的人,若不是遺書,家私險被你占了。待我讀與你聽:張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你道怎麼把'飛'字寫做'非'字?隻恐怕舅子年幼,你見了此書,生心謀害,故此用這機關。如今被我識出,家財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說?”當下舉筆把遺書圈斷,家財悉判還張一飛,眾人拱服而散。才曉得張老取名之時,就有心機了。正是:
異姓如何擁厚資?應歸親子不須疑。
書中啞謎誰能識?大尹神明果足奇。
隻這個故事,可見親疏分定,縱然一時朦朧,久後自有廉明官府剖斷出來,用不著你的瞞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話本,叫做《包尤圖智賺合同文》。你道這話本出在那裏?乃是宋朝汀梁西夫外義定坊有個居民劉大,名天祥,娶妻楊氏。兄弟劉二,名天瑞,娶妻張氏,嫡親數口兒,同家過活,不曾分另。天祥沒有兒女,楊氏是個二婚頭,初嫁時帶個女兒來,俗名叫做“拖油瓶”。天瑞生個孩兒,叫做劉安住。本處有個李社長,生一女兒,名喚定奴,與劉安住同年。因為李社長與劉家交厚,從未生時指腹為婚。劉安住二歲時節,天瑞已與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楊氏甚不賢惠,又私心要等女兒長大,招個女婿,把家私多分與他。因此妯娌間,時常有些說話的。虧得天祥兄弟和睦,張氏也自順氣,不致生隙。
不想遇著荒歉之歲,六料不收,上司發下明文,著居民分房減口,往他鄉外府趁熟。天祥與兄弟商議,便要遠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帶領妻兒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請將李社長來,對他說道:“親家在此:隻因年歲凶歉,難以度日。上司旨意著居民減口,往他鄉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兒,擇日遠行。我家自來不曾分另,意欲寫下兩紙合同文書,把應有的莊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寫在這文書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紙,兄弟一二年回來便罷,若兄弟十年五年不來,其間萬一有些好歹,這紙文書便是個老大的證見。特請親家到來,做個見人,與我每畫個字兒。”李社長應承道:“當得,當得。”天祥便取出兩張素紙,舉筆寫道:
東京西關義定坊住人劉天祥,弟劉天瑞,幼侄安住,隻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書分房減口,各處趁熟。弟天瑞挈妻帶子,他鄉趁熟。一應家私房產,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書二紙,各收一紙為照。年月日。立文書人劉天祥。親弟劉天瑞。見人李社長。
當下各人畫個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紙,管待了李社長自別去了。天瑞揀個吉日,收拾行李,辭別兄嫂而行。弟兄兩個,皆各流淚。惟有楊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門,甚是得意。有一隻《仙呂賞花時》,單道著這事:
兩紙合同各自收,一日分離無限憂。辭故裏,往他州,隻為這黃苗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難留。
且說天瑞帶了妻子,一路餐風宿水,無非是逢橋下馬,過渡登舟。不則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縣下馬村。那邊正是豐稔年時,諸般買賣好做,就租個富戶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個富戶張員外,雙名秉彝,渾家郭氏。夫妻兩口,為人疏財仗義,好善樂施。廣有田莊地宅,隻是寸男尺女並無,以此心中不滿。見了劉家夫妻,為人和氣,十分相得。那劉安住年方三歲,張員外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覺聰明,滿心歡喜。與渾家商議,要過繼他做個螟蛉之子。郭氏心裏也正要如此。便央人與天瑞和張氏說道:“張員外看見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個過房兒子,通家往來。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張氏見富家要過繼他的兒子,有甚不象意處?便回答道:“隻恐貧寒,不敢仰攀。若蒙員外如此美情,我夫妻兩口住在這裏,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將此話回複了張員外。張員外夫妻甚是快話,便揀個吉日,過繼劉安住來,就叫他做張安住。那張氏與員外,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自此與天瑞認為郎舅,往來交厚,房錢衣食,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將及半年,誰想歡喜未來,煩惱又到,劉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臥不起。正是: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
張員外見他夫妻病了,視同骨肉,延醫調理,隻是有增無減。不上數日,張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場,又得張員外買棺殯殮。過了兒日,天瑞看看病重,自知不痊,便央人請將張員外來,對他說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話兒,敢說得麼?”員外道:“姐夫,我與你義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決然不負所托,但說何妨。”天瑞道:“小生嫡親的兄弟兩口,當日離家時節,哥哥立了兩紙合同文書。哥哥收一紙,小生收一紙。怕有些好歹,以此為證。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誰知命蹇時乖,果然做了他鄉之鬼。安住孩兒幼小無知,既承大恩人過繼,隻望大恩人廣修陰德,將孩兒撫養成人長大。把這紙合同文書,分付與他,將我夫妻倆把骨殖埋入祖墳。小生今生不能補報,來生來世情願做驢做馬,報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兒的本姓。”說罷,淚如雨下。張員外也自下淚,滿口應承,又將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書,與張員外收了。捱至晚間,瞑目而死。張員外又備棺木衣衾,盛殮已畢,將他夫妻兩口棺木權埋在祖塋之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