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闕休上詩,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下窗虛。
這首詩,乃唐朝孟浩然所作。他是襄陽第一個有名的詩人,流寓東京,宰相張說甚重其才,與之交厚。一日,張說在中書省入直,草應製詩,苦思不就,遣堂吏密請孟浩然到來,商量一聯詩句。正爾烹茶細論,忽然唐明皇駕到。孟浩然無處躲避,伏於床後。明皇蚤已瞧見,問張說道:“適才避朕者,何人也?”張說奏道:“此襄陽詩人孟浩然,臣之故友。偶然來此,因布衣,不敢唐突聖駕。”明皇道:“朕亦素聞此人之名,願一見之。眉批:憐才聖主。”孟浩然隻得出來,拜伏於地,口稱“死罪”。明皇道:“聞卿善詩,可將生平得意一首,誦與朕聽。”孟浩然就誦了“北闕休上詩”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為明主,然卿自不來見朕,朕未嚐棄卿也。”當下龍顏不悅,起駕去了。
次日,張說入朝,見帝謝罪,因力薦浩然之才,可充館職。明皇道:“前朕聞孟浩然有‘流星澹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聞有‘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樓’之句,何其雄壯!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辭,又且中懷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宜聽歸南山,以成其誌。”由是終身不用,至今人稱為“孟山人”。後人有詩歎雲:
新詩一首獻當朝,欲望榮華轉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棄,從來貴賤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那孟浩然隻為錯念了八句詩,失了君王之意,豈非命乎?
如今我又說一樁故事,也是個有名才子,隻為一首詞上,誤了功名,終身坎壈,後來顛到成了風流佳話。
那人是誰?說起來,是宋神宗時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寧府崇安縣人氏。因隨父親作宦,流落東京。排行第七,人都稱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歲,豐姿灑落,人才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至於吟詩作賦,尤其本等。還有一件,最其所長,乃是填詞。
怎麼叫做填詞?假如李太白有《憶秦娥》、《菩薩蠻》,王維有《鬱輪袍》,這都是詞名,又謂之“詩餘”,唐時名妓多歌之。至宋時,大晟府樂官博采詞名,填腔進禦。這個詞,比切聲調,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調,句長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聲字眼,有個一定不移之格。作詞者按格填入,務要字與音協,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謂之填詞。那柳七官人,於音律裏麵第一精通,將大晟府樂詞,加添至二百餘調,真個是詞家獨步。他也自恃其才,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所以縉紳之門,絕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沒有人。終日隻是穿花街,走柳巷,東京多少名妓,無不敬慕他,以得見為榮。若有不認得柳七者,眾人都笑他為下品,不列姊妹之數。所以妓家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
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
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
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
那柳七官人,真個是朝朝楚館,夜夜秦樓。內中有三個出名上等的行首,往來尤密。一個喚做陳師師,一個喚做趙香香,一個喚做徐冬冬。這三個行首,賠著自己錢財,爭養柳七官人。怎見得?有《戲題》一詞,名《西江月》為證:
調笑師師最慣,香香暗地情多,冬冬與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三個。“管”字下邊無分,“閉”字加點如何?權將“好”字自停那,“奸”字中間著我。
這柳七官人,詩詞文采壓於朝士,因此近侍官員雖聞他恃才高傲,卻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時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藝之士,無不錄用。有司薦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餘杭縣宰。這縣宰官兒,雖不滿柳耆卿之意,把做個進身之階卻也罷了,隻是舍不得那三個行首。時值春暮,將欲起程,乃製《西江月》為詞,以寓惜別之意:
鳳額繡簾高卷,獸簷朱戶頻搖。兩竿紅日上花梢,春睡厭厭難覺。好夢枉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三個行首,聞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來餞別。眾妓至者如雲,耆卿口占《如夢令》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