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關鍵要繞點彎子才說得清。我們記得,在4-5章末有:“君子去仁,惡乎成名?”李先生的譯文極為準確:“君子失掉仁,還算什麼君子?”那確實隻是說,君子決不願意玷汙自己的君子之名,也即拒絕做任何一點不道德(不仁)的事,不是說君子時刻都在關注自己的“知名度”。但問題是這二者不是沒有聯係。一個人名聲好不好,他的實與他的名是否相稱,不是他自己說了算,要由別人來裁定,因此,十分不願失去君子之名,也就意味著或者說“等於”希望他人承認自己是君子,並且承認的人越多越好,因為這樣越能確證自己是君子。而這不就是追求知名度,也即所謂的“愛名”嗎?現代認知心理學用科學方法證明,一般高智商的人則可以直覺地領悟到:人認識他人,是通過對自己的認識的,人關於對象的意識,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意識;同樣地,人對自己的認識,也是通過對他人的認識的,人的自我肯定,更表現為對於他人給了或將給自己肯定的評價懷有信心,說白了,就是相信自己一定口碑不錯,眾人都對自己評價甚高。既然這樣,君子,並非神仙、也屬凡人的君子,怎能不關心自己作為君子的知名度?一般地說,追求道德完善的人,怎麼會不希求在眾多的人、所有接觸過他的人的心中,留下“道德高尚者”這樣一個美名?可以說,“求名”,乃是人作為人的本質的一個方麵的表現,越是自覺的人,道德高尚的人,越是如此。唯其如此,把有道德看作人的本質的中國人,才最怕別人“戳脊梁骨”,才最重視“死後有名”,才把“沒有人戳脊梁骨”當作了“有道德”的同義語。由此可知,孔子是在愛“好名聲”,也即希求更多的人承認自己名實相副這個意義上,肯定君子可以並且必須是“愛名”的,李先生把這個“名”混同於表彰人的時候說的“不圖名,不圖利”這種套話中的“名”了,所以才認為按字麵直譯15-20章,將使君子“不像孔子所標榜的‘君子’”。其實,通常說的“名利之徒”和一般地將“名”與“利”對舉而又帶貶義時,“名”乃指虛名,追求這種虛名確是不道德的表現,是孔子反對的,但“名”字的這個涵義,在孔子時代似乎還未形成,否則,《論語》中理當也有記載孔子反對追求這種名的語錄。
我還要指出,孔子多次用“不怕……就怕……”這種語言格式來教誨“名(己知)”和“能(可知)”之間的關係,不僅是強調既為君子,就應該努力於提高自己的才能,更是在作這樣的交代:君子希求(好)名聲顯揚,這不待說,無可非議,問題是務必要有相當的才能,否則,這希望必然落空。因為這個語言格式實是強調地表達一個充要條件假言命題,用加重的語氣說明:“就怕”的情況不存在,乃是出現希求的情況的充分而又必要的條件。因此,孔子不但要求君子隻追求好名聲,同時還鼓勵君子造就大名氣。這就是孔子在處理個人德性和才能關係問題上的大智慧:既提倡了道德,又不讓道德成為發揮才能的障礙,相反,使道德成為個人發揮潛能的內在動力。
最後還看一下這兩章: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途而廢。今女畫。”
子張曰:“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沒有對話背景,前一章是很難給出一個確切的解釋的,但大意似乎可以肯定:冉求因故不想在孔門繼續學下去了,以自己“力不足”作借口提出退學請求,孔子反駁兼批評說:真是力不足的話,那一定是努力學了一段時間感覺不行了才打退堂鼓,你卻是先就給自己畫了一個界限,不準備超出它——“畫”當是後來說的“畫地為牢”的“畫”。很明顯,這裏顯示了兩點意思:一、不要為自己進步不大找客觀借口,以掩蓋自己努力不夠、缺少毅力等屬於德性方麵的缺點;二、人不可畫地自限,要把目標定得高一些,這樣,隻要不懈地努力下去,最後取得的成績總會更大一些,而且那樣才會問心無愧,不會後悔。這,從修己方麵看,自然也是一種智慧——智慧,總是幫助人最快地達到目的地,但不是教人獲得懶人的輕鬆。
後一章的後兩句,楊伯峻譯為“(這種人,)有他不為多,沒他不為少。”李零也說:“‘焉能為有,焉能為亡’,意思是有這個人不多,沒這個人不少,無足輕重。”這真是太出人意外的誤解!人奉行一種道德,信仰一個道理,是有一個過程的,總是由“不夠弘”到“弘”(“弘”當是堅定義),由不夠篤到篤(“篤”是忠誠義),或由逐漸懷疑到最後放棄,即使肯定某人“不弘”、“不篤”了,怎麼就給他作出“無足輕重”的結論?這輕和重的具體意思又是什麼?李先生未必說得清。其實,這兩句是十分明白的,是說:(這種人)怎麼能說他真有德有道?又怎麼能說他無德無道?這才是對一個“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的人的恰如其分的批評。所以這一章乃是教人“執德”一定要弘,“信道”務必要篤,這樣才是真正有道德的人。這是子張說的,自然是他體會的孔子的意思,所以這也應列入孔子的“修己智慧”,孔子正是一個有這種智慧並在這個智慧的照耀下堅定地走完自己一生的人。因此,他成了“孔子”。
(四)孔子是個偉大的老師和教育家
從孔子一生大部分時間所從事的活動是辦學授徒,所取得的主要成就是培養了一大批後來在政界或學界大有名望也確有貢獻的學生來看,特別是從他給後來中國人留下的主要印象和影響來看,必須說孔子是一個偉大的導師,是中國以至世界曆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教育家,這兩個稱呼應是給予孔子的最為恰當的人格定位。關於這一點,在今天,學術界幾乎是眾口一詞,隻在作具體說明時可能有所出入。下麵我從辦學成就、教師品格和教育思想三個方麵作點論述,而重在後兩方麵,特別是第三方麵,因為本書是主要以《論語》提供的材料為根據的,而關於第一方麵,《論語》中幾乎沒有記載。
1.孔子辦學的偉大成就
孔子在政治實踐上是個失敗者,如果說他也是個政治家,那隻是因為他一生都在為實現他的政治主張而奔走、活動,也留下了不少很有價值的政治思想。但孔子作為教育家,則從哪個方麵看都取得了偉大的成功,首先自然在於他的實際貢獻。這,我歸納為以下三點:
◎成就之一:開“學移民間”之先◎
講孔子生平時,我曾對“孔子開私人辦學之先河”這個說法表示了保留,認為這論斷似還“證據不足”。但這裏我要說,就辦私學達到的規模和造成的影響而言,孔子無疑是最傑出者;如果說,私學隻有辦到了相當的規模和造成了較大影響,才談得上曆史功績的話,那麼,創這個功績的第一人自然要說是孔子,因為在這兩方麵,直到他為止決沒有人超過他。匡亞明先生說:孔子之前“學在官府”,後來,有些貴族“也利用自己的的文化修養(《詩》、《書》、《禮》、《樂》等方麵的知識),收徒設教,稱為‘村塾’;這種私塾在春秋時期已經有了,但影響不大。孔子所創設的私學則完全不同,它是中國教育史上跟‘學在官府’相對立的‘學移民間’的劃時代的標誌”。我以為這評斷可能切合實際。蔡尚思先生也說:“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什麼材料,足以表明春秋後期辦學規模之大有超過孔子者。”“迄今為止,也沒有發現什麼材料,足以表明春秋後期辦學的組織程度有超過孔子者。”(《孔子思想體係》第179頁。以後凡引蔡先生言論均出自此書,不再作注。)
孔子從事教育活動究竟始於何時,有不同的說法,這,我以為並不重要,也就不作討論了,但認為可以大致地劃分為三個階段:魯昭公二十七年(孔子時年37歲),他從齊國返回魯國,這之前為第一階段,是他辦學的開創時期,這期間收徒不多,隻在“適周問禮”回魯之後,弟子才“稍益進焉”。(見《史記·孔子世家》)第二階段是孔子37歲到50歲(這年他開始在魯國正式擔任官職)這十幾年。由於在齊國的兩年中,齊景公曾向孔子問政,孔子也就被認為是曾經做過“王者師”的人,這對他辦學收徒自然起了很大作用,所以這階段他雖未做官,但在教育活動方麵獲得了很大進展,《史記·孔子世家》中的描述是:“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這以後是第三階段。這階段的頭四年多,孔子擔任魯國要職,政治上頗為走紅,辦學生源也就更好。這恐怕是孔子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著名的顏回、冉雍、冉求、子貢等,就是這幾年入學的。但是不久,孔子就開始了長達14年的流亡生活。在外漂泊,盡管也曾安定過若幹年,也有一些學生始終跟隨著,但當時來求學的人目的是為了求官,既然你老師都總是求官不得,又哪能讓他們堅定學了之後必可得到官職的信心?所以總的說,這14年中,孔子的辦學事業處於低潮,收的學生不是很多,必有一些還中途離開了。直到孔子68歲返回魯國,他既獲得了“國老”的身份,有顧問政治推薦官員的權責,又不擔當實質性職務,可以全力投入教學工作以後,他的教育事業才又重新興旺起來,加之這時他已名滿諸侯,堪稱國際大賢,又有不少學生在各國擔任官職,就更會有人趕來求學了。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五年,孔子的教育事業反而達到了鼎盛。對後世影響極大的子夏、子遊、子張和曾參等,就是孔子晚年收下的弟子。
想想看,一直都完全是“學在官府”,頂多有極少的人非專職地、斷續地、小規模地收了幾個學生,根本不成“辦學氣候”,到了孔子,一下子是終其一生都在從事私人辦學的教育事業,而且名滿當時的“天下”,學生不但人數多,而且分布在許多國家,很多成了大官、名流、宗師,這件事情本身不就是一個偉大的成功,標誌著中國教育發展的一個新階段、新時代的開始嗎?
◎成就之二:為如何辦學提供了基本思路◎
所謂“學在官府”,不是說以前也有學校,不過是由官方管理,相當於後來說的“公立學校”。蔡尚思先生說:“以前的‘大學’,本是周天子率領貴族演武習禮的場所,也用來祭祀鬼神。所謂‘鄉校’,也本是一般奴隸主聚會進行宗教性活動的地方,並於農隙時在此教他們的子弟射禦禮樂。後來出現私人設教講學,草創伊始,也不會有嚴密的組織形式。”可見,嚴格地說,孔子以前根本沒有“學校”,更沒有人專門“搞教育”,“學在官府”乃是對隻有貴族子弟能夠在宮廷跟隨官員學習一點為政知識的情況的概括,既指“學術”在官員,也指“求學”在官場,其特點是“以典章為教材,官員即教師”,實乃“官師不分,政教合一”,因而諸如教學組織形式,學生管理體製,以及教材、教法等問題,還不知為何物。孔子辦學,正因為是私人的,又有了一定規模,學生前後超過千人,“同時在讀”的,多的時候會有十幾個人以至幾十個人吧?那就不能不自然地提出和解決上述問題了。毫無疑問,孔子對於這些問題的處理無論多麼“因陋就簡”和“從實際出發”,都是一種創新,因而都會給後來的辦學者以啟發,以借鑒,以參考。這些,對孔子而言,隻可以說是“附帶性成就”,但對中國教育事業往後發展的意義,則是實實在在的,不可磨滅的。
上述各項的具體內容,因無史料記載,我們不得而知了,對我們今天也沒有了實際意義,但其中有一項,卻給了我中華文化以永久的影響和不朽的貢獻,也帶給了孔子本人一個他想不到的又非常合乎他的實際的榮譽稱號——“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文獻整理家。”(匡亞明語)辦學授徒是要有教材的,孔子出於教學的需要,對他所能見到的古代文獻加以整理,就編次出了後來成為“六經”的六部書。這對我中華文化的傳承,真是無比偉大的貢獻。匡亞明先生說:“孔子是中國古代文化承上啟下的集大成者。”這評價我估計誰都不會反對。至於孔子編“六經”說,則確有許多問題值得懷疑、討論,我的學力不允許我進行評論,隻能把曆史學家周予同的說法抄錄給讀者:“孔子既然設教講學,學生又那麼多,很難想象他沒有教本。毫無疑問,對於第一所私立學校來說,現成的教本是沒有的。《論語》記載孔子十分留意三代典章,指導學生學習《詩》、《書》及禮樂製度,因而我以為,孔子為了講授的需要,搜集魯、周、宋、杞等故國文獻,重加整理編次,形成《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種教本,這種說法是可信的。”(《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
“六經”即使是孔子編定的,對作為教育家的他來說,也隻是“副產品”;“六經”後來長期作為我國各級各類學校的基本教材,究竟起了怎樣的作用,這是另一個大問題,與孔子沒有了直接關係;從基本上沒有教材到基本上有了教材,從而提出了辦學要怎樣處理教材的問題供辦學教育者思考,並提供了借鑒,這一點乃屬於編纂教材的孔子的貢獻,也是他的辦學成就之一,則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成就之三:造就了許多傑出人才◎
這當是孔子作為教師和教育家的主要成就,為曆代學者所公認。按司馬遷的說法,孔子招收的弟子前後共達3000人,其中有較大成就者為72人(“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三千”肯定是估計出來的數字,故可能誇大了不少,“賢者”七十二人,則一定接近實際,因為有名有姓有業績可查者,就確有好幾十人。這些人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當了較大的官,另一類則主要是從事學術和教學活動。後一類人對中國更後來的文化發展,起了極大的作用。這些,已是盡人皆知的了,我也就不必多說。
有一點,我想提出來講一下。孔子辦學的培養目標無疑是君子,蔡尚思先生引6-13章孔子對子夏說的“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為證,作了分析後結論道:“孔子確實旨在把他的學校辦成貴族官僚的養成所。”接著又在引了子夏的“學而優則仕”這半句話後指出:“可見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做官這個觀念已深入孔門弟子之心。”最後說:“這種思想的形成,經曆了很長的曆史過程,集中著包括奴隸主階級和封建階級在內的全部剝削階級關於教育宗旨的偏見。孔子所以被後世封建統治者尊奉為‘萬世師表’,主要原因就在於此。”這段話作為事實的陳述,並沒有大的問題,但蔡先生顯然是想告訴人們:孔子的教育思想是剝削階級的教育思想,他辦學是為了培養“治人者”,而非為人民服務的人,因此必須加以批判。該怎樣看待蔡先生的這個提醒和潛在的批判,現在用不著我來多講了,本書實際上也有所分析;考慮到蔡先生的《孔子思想體係》出版於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甚至不必向蔡先生“提意見”了。但我還是要說一句:我特別征引蔡先生的這個提醒和它代表的、意味的批判要求和批判方法等,未必已經在我國學術界“銷聲匿跡”,因此,倒是我們對這種批判的批判也許仍將進行下去,隻是今天可以稍為放一放。
2.孔子的師德
孔子作為私人辦學者、教師,給後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被尊為“萬世師表”,固然是由於他的辦學目標吻合了曆代統治者的利益和需要,否則,不會由他們出麵來給孔子戴上這頂桂冠,但據此而認定孔子不是人民所歡迎的教師,否定他作為教師的許多品格具有永久的價值,那是更加不公平的。自然,今天我們來總結、肯定孔子的師德,不僅是要給孔子討個公道,而是為了繼承、發揚他所表現的那些真正具有永恒價值的作為教師的美德,為發展我們教育事業提供“傳統資源”。
講到作為教師的孔子,首先要講一下他聲明自己“述而不作”的問題。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對這一章有過許多種解釋,涉及到“述”和“作”的含義,以及“老彭”究竟指誰等問題。這些,我無力作答,而就我所見,數李零的解說最為可取,特推薦給讀者,我隻據以簡述我的想法了:孔子這是說,他對古代文獻是熟悉的,並且相信裏麵記的內容是可靠的,因此他向往古代,心中以老彭自比,故而凡涉及古代文獻時,他也就隻把自己的教學任務規定為原原本本地傳述,不添加自己的“私貨”,即不對它作諸如補充、訂正、發明之類的工作。孔子的這個態度一定體現在他的全部教學中,所以孔子首先是我國古代文化的傳承者。
提到孔子的師德,大家最先想到的必是他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名言。梁啟超說:“孔子特別過人處和他一生受用處,的確就是這兩句話。”就孔子作為教師而言,這說得不錯。但千萬不要孤立地看這兩句話,按孔子“德不孤,必有鄰”(注意:我對此章的解釋是,人的每一種德性不是孤立的存在,必處在和其他德性的聯係中)的思想,要做到這兩句話,是需要有很多“配套”的德性的。下麵我們來看他的與此“配套的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