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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雪林告別杏壇
謝冰瑩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雪林的天真和赤子之心比誰都來得大。一些不了解雪林為人的人,連想都想不到她是這麼天真,這麼絲毫不懂世故,猶如一塊渾然之璞。也許因為太天真的緣故,她曾碰過釘子,遭受過一些大大小小的打擊。但她是好心人,從不記恨,對於意見、思想、主張和她不相同的人,她能容忍。不過事關危害國家民族的罪惡,她就絕不寬容。她“嫉惡如仇”的精神,也為這鄉願世界所罕見。為紀念她的告別杏壇,我竟不知道應該從何下筆,原因是她給我的印象太好、太深。現在我且談一談她的個性。
雪林是個愛好自由的人,寫文章不喜歡用稿紙,高興在白紙或十行紙上無拘無束地寫。我為了愛護她的眼睛,上月特地送她一些托友由台中買來的大格稿紙,不料她竟退還我,而且說,她用大格紙,文章反而寫不出。這和我的愛寫大格恰恰相反。
雪林的悟性很強,可是記性很壞。
她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寫日記。心裏有話,都寫在上麵。有一次發現有人偷看她的日記,就一把火把它燒掉了。後來從民國二十六年起,又繼續她的日記,一直到現在沒有間斷。
她的國學根底很深,少年時代受蒲鬆齡《聊齋誌異》和林琴南各種翻譯小說的影響很深。不論看什麼書,她都是把全部精神集中在上麵,好的作品,她可以連看十來次。
小時候,雪林開始寫五六百字的五言古詩和桐城體的古文,寫得有聲有色。民國八年,她考進北京女高師(即後來的國立北平女師大,不久男女合校,改為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受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就從事新文藝寫作。當她尚未北上,開始以童養媳為題材寫小說了。但那一篇卻是用古香古色的文言文寫成的。
由於她寫作非常認真,通常一天隻寫兩千字。她的學問領域博大精深,因此她的作品包羅萬象,有關科學、哲學、神話、藝術,應有盡有——小說、詩詞、散文、雜文、學術論文、神話、遊記……無一不寫;她並不是職業作家,僅靠著每年的寒暑假以及星期假日,埋頭寫作。近兩年來,她的生活比較寂寞;尤其在她的大姊去世以後,一個人住在台南,朋友們都盼望她退休之後,來台北定居。那時老朋友常常見麵聊天,她就不會感覺寂寞了。
“助人為快樂之本”,雪林總是有
求必應,不說別人有困難,她樂於解囊相助,就是辦刊物的朋友找她寫文章,也從來不拒絕,而且限期交卷,決不拖延。對於朋友信件,有來必複;朋友之間對她有什麼誤會時,她總是以寬宏的度量原諒對方,決不斤斤計較。
她的記性很壞,有時見了兩三次麵的客人,她也會“請問貴姓”。不知道她底細的人,以為“貴人多忘”,其實她真是記憶力差。
她有一本朋友的地址電話簿,二十多年來沒有換過。已經到了報廢的程度了,但她舍不得換。雪林的一生,是很節儉刻苦的。她個人從來沒有享受過舒服的物質生活,可是款待朋友總很大方,喜歡弄滿桌子的菜。來台灣後,我們兩人在日月潭的教師會館,曾經享受了一個星期的清福。回想起來,真有無限感慨。她和我都受過傷,隨時有跌倒的可能,一個人不敢出門,還奢望遊山玩水嗎?
提到刻苦,我有很多話想寫,隻怕雪林不高興。那年她離開師大去台南成大執教,我幫她清行李,看到一些發黃了的武漢大學的信紙、信封,有些皺了,有些缺角,我說:“雪林,我去買新的信紙、信封送你,這些都丟掉好嗎?”“不要丟,不要丟,還可以用。”
“唉!這塊破抹布也帶去台南嗎?”我把它從網籃裏丟出來,她又撿進去。“破布,我留著擦皮鞋。”她一麵說,一麵做手勢不讓我動手。我隻好長歎一聲,坐在書桌前,看她收拾,心裏卻在想:一塊破布,幾張破紙,都舍不得丟的人,抗戰開始時,怎麼肯把半生辛辛苦苦賺來的稿費、薪水,買成五十兩黃金獻給國家呢?而且一輩子負擔幾個窮親戚生活之一部呢?雪林不高興我提起這件事,因為她並非沽名釣譽的人。她默默做了許多愛國愛人的工作,不願別人知道,但我一定要寫出這些真實的故事來。至於她穿著破襪子和補了又補的內衣,我不必細說了。
我說過,她仿佛像個大孩子,一點兒也不懂世故,她有一顆熱愛國家、愛朋友、愛人類的赤子之心。如果一定要找她的缺點,那就是她太容易激動。這也因為她太熱情,遇事沒能冷靜的想想後果,可這並不影響她的為人與治學。
說到治學,她是個“學不厭、教不倦”的老教育家,又是“五四”以來,一直到今天,在文壇上始終享有盛名的作家,然而雪林是那麼謙虛,她老是讚美朋友們的作品。她說她是個文壇打雜者。假使打雜的能像她這樣有成就,那麼我也情願打雜去了。
我信手寫一些她的小故事,以博老朋友之一粲。並在這兒為她祈禱,老當益壯,退休後多多創作偉大的作品出來。
六三(編者注:1974年)、二、十五夜於潛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