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在上海看望兩個已經睡去的人(1 / 2)

山陰路上走兩遍

山陰路是我這次在上海走過的最安靜的一條路。

也許大家都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睡著,所以不忍心打擾他的夢境,更不忍心吵醒他,就很少來這裏。而來這裏的,大多是像我這樣的人,因為沒有在山陰路上走過,又懷著某種僥幸心理,希望來了時,睡著的人正好醒來,彼此見上一麵,看上一眼,留個影像在心中,就悄然離去。

想歸想。我來時,睡著的人依然睡著。在他曾經召見朋友的地方,在他曾經和家人、朋友吃飯的地方,在他曾經寫作、休憩的地方,在他曾經為留宿的朋友鋪設床被的地方,在他曾經把最好的房間留給愛子的地方……我隻能借助超常的想象力,想象當初他或沉思、或靜默、或舉眉、或歡笑、或投足、或彎腰、或疾筆的種種動作,想象他左手擎著紙煙,右手輕撩垂地的長衫上樓下樓的樣子。

這是山陰路132弄9號,他——魯迅——在這裏度過了最後的三年半時光。1933年4月11日他搬到這裏,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直到1936年10月19日去世。在這裏,他撰寫了《準風月談》、《且介亭雜文》等,並翻譯了《俄羅斯的童話》、《死魂靈》等外國文學作品。現在擺設的物品,都是他當初用過的原件,保持了他生前的原貌。當然,我關心的並不是這些。我關心的,是他怎樣在這裏把最後的光陰一點一點數完。我想,他一定常在飯後走到寓所前的小院裏,抬頭看看天色,然後決定是不是該出去,在安靜的山陰路上走走。天色不對,他就上到二樓的書房裏看書、寫作。天色還好,就出去走走,沿著山陰路的左邊或者右邊,朝左或朝右,嘴裏叼著煙袋,隨心所欲地往前走,隨心所欲地一路尋思。遇見熟人了,舉手打個招呼,然後錯過,然後繼續往前走。思緒被打招呼時打亂了,再來一個思緒,繼續讓心沉下來往前走。走著走著,心就亮開了,那腳下的路就不再是路了,而是一道光明,是一個方向——供光亮運行的方向。

其實,即便他不出門,即便他就站在讀書寫作的二樓,也能欣賞到絕妙的風景。因為那裏的視野很好,可以看到天色,可以看到早在自己心中升騰起的種種物象。

離開他的寓所時,沒有人送我們。他還在沉睡。一位工作人員把我們送到門口,很客氣,但他的送行永遠代替不了他的送行。可是,他隻能以靜默的方式把我們送到家門口,用不著客套,用不著寒暄,權當是一家人,可以自由地來,自由地去。

在隔壁的一間屋子,我買了一本英漢對照版的《阿Q正傳》。除了曾經在課本上學過的,關於他的作品,我讀得最透、最完整、最徹底的,就是《阿Q正傳》。那是多年前一個我不大愛出門的夏天,蟄居在昆明環城東路那間不打開窗子也能聽到外麵的嘈雜聲的屋子裏,我靜靜地讀了這本書。就是那一次閱讀,我看到了文學真正的力量所在。現在再買這本書,我想,對他是一種緬懷,對我過往的日子也是一種緬懷。

迷惘的日子裏,我們的內心總是需要不斷注入某種力量和光芒。

出了他的寓所,我又回到山陰路上。

在進入他的寓所之前,走在山陰路上,一切都是陌生的,無論是山陰路對於我,還是我對於山陰路。走出寓所時,我感覺自己像是一直在山陰路上行走的人,隻是我一直在把山陰路忘記,在把山陰路擱置在我的目光和記憶不常遊走的地方。

也許是冥冥之中某種光亮的引領。

離開山陰路後,突然感覺又累又餓,找了好多地方,也沒找到清真飯館。折騰一番後,終於問到一家,哪想到,去到這家飯館,必須經過山陰路。而這次走在山陰路上,我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累了。這麼安靜的地方,走在上麵,怎麼累得起來呢?隻是,我走得比較小心。我擔心腳步重了,會吵醒睡著的人。雖然,我渴望他能夠醒來,在我徹底離去之前彼此見上一麵。

而事實上,我們總是會有見麵的時候,當我最終也沉沉睡去的時候。

2005年10月4日,上海

光影中的張愛玲

在準備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把陝北民間原生態歌手阿寶演唱的《趕牲靈》換成了大提琴曲《光影·殤》。這是一曲哀怨、憂傷,卻又沉鬱的流水一樣靜靜地流著的音樂。我想,在寫這些與張愛玲有關的文字時播放一下它,是再適合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