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繼誠

我有一張褪色的照片,至今已近二十年了。這張照片確是“有礙觀瞻”。棉衣褲很不合體,一頂長毛狗皮帽兒,壓在幹瘦的小臉上。攝影技術極差,本來就不白的麵孔,更顯得黑。那雙一本正經的眼,極無生氣。

那還是1968年的初冬,風華正茂的我,麵對將要奔赴的“廣闊天地”,很有些革命的浪漫感。母親卻整夜不睡。那些日子,她覺得時間出奇的快。走的那天,我起得很早。窗外還墨一樣的黑,母親忙著做早飯,行裝整齊地放在地當中,幾夜未睡,她兩眼紅腫。我有些惘然,感到從此將要失去什麼最為寶貴的東西。我環顧家裏的一切,覺得從此不再回來。母親不斷地叮囑我,好幾次聲啞,急急地去洗臉,擦得十分用力。我說:“我走了。”她的淚是再也止不住了,且沒有力量從她的坐處站起身來。鄰居們死死地拉著我快走,走出好遠,忽聽身後喚我的乳名,母親奔過來,失魂落魄,她緊緊地抓住我。我是永遠也忘不了那張被極度痛苦所扭曲了的臉……光陰似箭,我來到祖國的北部邊陲已兩載有餘。我想母親也一定想我,就約了幾個知青,跑到幾十裏外的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張全身照,就是這張“其貌不揚”的小照。攝影技術極差,但畢竟是我的近照。我連夜寄了出去。後來我知道,母親拿著這張照片哭得很悲哀,她說我瘦了,臉又黑,衣褲長長的,也不知道卷起來。她說穿的這樣少,絕對抵不住零下四十度的風寒。她好幾次忘記了手中的活計,呆呆的不動,好幾次無緣由地失聲痛哭。又過了幾個月,我忽然收到一封加急電報,“母病危,速歸”。我慌了,不知所措,同屋的一個知青,早幾天也收到了一封電報,傳來的是“母病故”的噩耗。另一個上海知青,因請探親假,被連長點了名,說她“紮根邊疆誌不堅”,從此,她半瘋半傻,好可憐。我怎麼辦?我不相信母親會說謊,我清楚記得小時候因為撒謊,氣得母親臉色鐵青的樣子,那頓打,我是永遠也忘不了的。幾位兵團戰友給我出主意,讓我去找團長請假,天地良心,團長準了假我家不在街麵上,要穿過三條連接著的胡同,鄰居小鬼們見了我,有充足的時間跑去報信,我還沒進第二條胡同,母親便急急火火地奔出來,她一把抓住我,死死地盯住我看,忘卻了身邊的一切,一任淚水盡情地流。我看不出,母親是悲還是喜,是醒還是夢,我看得出她並沒有“病危”,這該是我記憶中的母親的第一次“說謊”,她蒼老得太多,再也挨不過日複一日的思子之情。

終於有一天,太陽轉到了奪去母親生命的那一刻,轉到了奪去我最珍貴的母愛的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命運之神是那樣不可抗拒,那情形好慘。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吸進的似乎不是氣,而是一支支利箭。不大分明的雙眼,死死地盯住床邊的兒女們,我們徹底地慌了,撕心裂肺的哭聲又給母親那蒼白的臉上增加了一層絕望的痛苦。我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分擔哪怕是一點點的痛苦,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她去咽氣。她至死沒能說出一句話來。看得出,她是盡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說出必須留給後人的囑托。

幾天以後,我捧著母親的骨灰,來到了一片墓地,我的姥姥葬在這裏,野草沒膝,使人望而生畏。這條路我一點也不陌生,小時候母親幾乎每年都要帶我到這裏,她蹲在姥姥的墳前,慢慢燒化著紙錠,雙眼噙滿了淚,喃喃地低語著。那時我還不知道母親六歲時就已賣作童養媳,姥姥賣女葬夫,不得已而為之。母親能得到多少母愛呢?在她幼小的心靈裏,就已深深地打下任人驅使、奴役的烙印,看著別人的孩子穿衣、上學,享受母愛,她辛酸落淚,而又無法改變世道強加給她的不公平的現實,她仍舊走著父輩所走過的路。在生她、養她、奴役她的這塊古老而又貧窮的土地上,她默默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寒暑春秋。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格外珍惜那一點點的母愛。那時母親站在墓前,總是久久不忍離去,後來我知道,姥姥正是為了贖回作童養媳的女兒才早殤的。姥姥拚命勞作,打短工、做奶娘、沿路乞討,幹盡人間最悲苦的工作。現在我的母親也將永遠留在這片墓地裏,陪伴她孤獨多年的母親。

我把骨灰放在姥姥墓旁,擺好幾碟她生前最喜吃的飯菜,點燃了紙錠,煙色幽藍,冉冉上升,融化在湛藍的天空裏。我像當年的母親一樣,喃喃地低語著,這世界若果真有靈魂,她也該享受到在人間絕少享受的母愛了。

母親的遺物少得可憐,除去四季常用的衣物外,便一無所有了。然而,在這有限的遺物中,我卻意外地發現了這張幾乎被我忘卻的照片,它保存得竟是那樣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