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琪
在那轉折的關鍵時期,她對我的影響是舉足輕重的。我一天天長成了一個文靜含蓄的少女,不再是個混沌無性別的孩童了……
小學畢業進初中時,我十一歲。別的女生已經懂得驕傲地疏遠男生了,男生也學著不屑的樣子瞧不起女生,隻有我,依然是兩小無猜的童稚心態,我用天真的友善說話,無所避忌,因為我不曉得需要避忌。同齡的聽者笑容裏有一種不屑應答的優越,這是多年以後回想時我才明白的。當年的我的確傻得慘不忍睹。我一直很傻,現在也是,將來也會是。我的心智永遠跟不上我的年齡,我不知道這是幸或不幸。
那時候不照鏡子,很久以前,在幼兒園裏,我還羨慕過小朋友的蝴蝶結和繡花裙,上學讀書後就不太想這些了,直到忘記去關心。我們家沒什麼錢,我也就沒什麼衣服,有熟人家送些淘汰的舊衣裳給我,我就穿著。我也不太會梳頭,學校規定長頭一律得編成辮子,我一直編不好,要麼鬆,要麼緊,要麼有點歪。這些,我都是渾不在意的。
但啟蒙自有它的契機。一天中午拍登記照,我剛上完體育課,本來就沒梳好的頭發更顯淩亂,但是沒人提醒,我自己也不覺得,胡亂就拍了。結果照片出來我大駭——這就是我?頭發亂蓬蓬的,辮子歪扭,神情曖昧,哭不像哭笑不像笑,醜陋至極。我震驚過度,自慚形穢,頓感無顏見人,隻想逃離人群,就地遁形。原來我竟是這般模樣兒?我沒毀掉那張照片,一個人偷偷對著鏡子仔細研究。我似乎不應這麼難看。為了證明這一點,我讓媽媽幫我把頭發梳得工工整整,重新去照相。這一回拍成的照片儼然端正秀麗,略具人形,我籲了一口氣,放下心頭大石。
自此我開始用心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把那幾件舊衣裳搭配得別出心裁。每天我都要照幾次鏡子,若是照出一張平庸的臉,心下便索然乏趣;若見鏡中容貌秀美,便心花怒放,一整天都像踏在九層雲上。這是一種覺醒。就像《牡丹亭》裏的杜麗娘,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是姹紫嫣紅開遍。
我也漸漸開始留意周圍女孩們的外貌。一所學校裏總有幾個女孩出挑,與我年齡相若的似乎隻是模樣生得好些,唯有一個叫文紅的女孩,她的舉止有萬人不及的優美和文雅。她比我大四歲,我上初一,她上高一。她是校文藝部長,曾經為我們唱歌打拍子。我在人叢中觀察她的神情和動作,仰慕萬分,隻想學她的樣子。她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同樣漆黑的眼睫毛又長又密,每一根都向上彎著,笑起來根根都帶著笑意,甜美動人。她極有禮貌,出言吐語非常溫雅,親切耐心地指教我這無知又土氣的小妹妹。我頭一次領略“風度”一詞的意味,情不自禁心生奇異的感覺。
我對文紅的仰慕逐漸發展到崇拜。我常常找理由從我的一樓爬到頂樓她的教室去找她。頂樓是高中部,在我當年的感覺裏有一種成人的空氣,男生女生成熟而冷漠,唯有文紅,永遠是鮮明的優雅親切和賞心悅目。我跟她說上幾句話就滿足地下樓來,心在雀躍。每個星期一早上照例有一次全校性集會,散會後各回教室,我老遠就能從人山人海中辨出文紅的身影。她梳兩根及腰的長辮子,學校裏的長辮子女生有好幾個,但隻有她梳得最優美流暢。我梳辮子本是學校強而令之,因為她的緣故,我梳得心甘情願。文紅衣著樸素,隻有兩件外套,一周一換,我也就養成了同樣的習慣。我一定要跟隨她的節拍。
那幾年我用對偶像般的虔誠來摹仿文紅,修習我的外貌言談舉止態度。
在那轉折的關鍵時期,她對我的影響是舉足輕重的。我一天天長成了一個文靜含蓄的少女,不再是個混沌無性別的孩童了。隨後,便是男生的注視帶來臉紅,和日記需要上鎖……
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回眸重溫這段往事,隻見流光飛舞中,一個女孩在蓬勃地成長。我仿佛可以觸摸到她的履痕,傾聽到她的呼吸。稚嫩的,清純的,新奇的,我現在看得如此清晰,而當時卻惘然不覺——我就這樣跨進青春之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