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曉,圓覺寺的老銅鍾便被掌錘沙彌敲了起來。一百零八響悠揚鍾鳴,混雜著千百戶人家傳出的雞啼、犬吠,將沉靜了一整夜的登州城喚醒。被磨去了最後一絲睡意的販夫走卒們,紛紛推開家門,或擔起扁擔,或背起編筐,人手一麵小巧的撥浪鼓,搖動起來招攬生意。鼓聲咚咚,傳不多遠,卻能讓早起找食的都聽到。
城南一條偏僻的窄路上,一群年紀不大的乞丐提著棍棒瘋跑著,沾滿泥痂的草鞋底子踏得石子路‘劈啪’作響,比商販們搞出的動靜可要刺耳得多了。若是湊到近前看個仔細,便能發現這夥乞丐俱都紅著眼,目光死死盯著跑在最當先的一個細瘦少年身上,顯然是與之結了仇,正在追趕。
一追一逃,連穿過幾條巷子,領頭的一個壯碩乞丐開聲吼道:“鄧鈞小賊,連乞丐的錢你都偷,也不怕損陰德哩!你他娘的快把錢還回來,再讓老子們揍一頓,否則這事沒個完啦。”
那被喚做鄧鈞的少年,看上去十二三歲年紀,身板還不如乞丐們健壯,偏偏腿腳不慢,領先一夥子乞丐好大一截。聽到身後傳來吼叫聲,他跑得愈發快了,身上那件大過自身骨架許多的破爛袍子被迎麵來風吹弄得‘呼呼’作響,緊緊貼在身上,便連兩肋突出的骨頭都清晰可見,瞧那身形倒像極了在山洞中餓了半月才出來覓食的蝙蝠。
眼見要被追上正街,鄧鈞急了,分出力氣叫道:“沒天理啦!不過就摸了你們九枚銅板,數來數去不夠買兩塊炊餅的,僅是一玩笑罷了,卻追恁緊作甚?留些餘地,日後好相見呀!”
言罷,未等一幹乞丐應答,鄧鈞忽覺胸腹之間像被鈍器戳了一下似的隱隱作痛,卻是在這般緊要關頭岔了氣。他自知是跑不遠了,當下伸手自懷中暗袋裏掏出了幾枚銅般,揚手擲向身後,一邊叫道:“服啦……服啦!全副身家都給你們!”
聽到銅錢落地的聲響,乞丐們頓時停下了追趕,便似得了主人投食的雞鴨一般,一窩蜂地彎腰去撿。待到將錢湊到一起細數,卻發現數目不夠;再想去追時,卻見鄧鈞已然攀上了巷口堵頭的圍牆,再難追得上了。
無奈之下,乞丐們紛紛破口叫罵,無非是說日後再見時要叫小賊如何如何雲雲。隨後那領頭的乞丐便將手中木棒一揮,呼喝著兄弟帶隊討飯去了。
卻說鄧鈞翻過牆頭,當即便沒了力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便爬不起來了。好在乞丐們不知他氣力不繼,未曾翻牆追來。
那九文錢撐死也隻夠買塊炊餅又或買上一捆喂牛馬的草料,鄧鈞從乞丐身上偷來,便正如他所說——僅是個玩笑罷了;若非如此,憑他的手段,隻怕乞丐們丟了銅錢還不自知哩。因此,雖是躲過了一劫,他卻不以為喜,隻在心中恨道:“叫花子們缺德哩!相識一場,隻開個頑笑便攆我跑出好幾裏路。看那架勢,要真追了上,還不將我扒皮卸骨?娘的,真當我是好欺的了……今晚便摸黑潛進乞丐窩,不將你們遮身的麻袋都扒下來燒掉,便顯不出你家小鄧爺爺的手段!”
待得養足了力氣,鄧鈞正要往出走,卻聽巷子一側的院落中突兀地傳出一陣狸貓嘶叫聲,直嚇得他頸後寒毛都豎了起來。先是被乞丐追了一早上,如今又陡然受驚,他便再也壓不住心頭邪火,隻想叫罵幾聲來解氣。可未等他開腔,就聽那院中又有一婆婦扯開嗓子叫喚道:“見鬼啦!見鬼……救命呀!”
這麼一聲叫喚,倒把鄧鈞勾得心癢,索性也不往出走了,就勢貼耳於牆等著聽個樂子。不過一息的工夫,牆後人家慌亂了起來,家丁奔走、婢子哭嚎,熱鬧得不像話。
鄧鈞奈不住心奇,扣著牆上磚縫揉身攀上了牆頭。甫一探出眼去,他便見那院中一群人摟肩把臂地擁在一起。當中有男有女,俱都望向一間門戶敞開的居舍,臉上神情驚恐至極;另有一年約四旬左右的婆婦口吐白沫躺在那門前不遠抽搐呻吟,臉上涕淚縱橫,沾滿血斑的雙手胡亂抓弄著地麵兩撮野草,狀貌可怖。
“乖乖……”鄧鈞倒吸一口涼氣,心忖:“那婆婦莫不是被鬼壓了身?”
便在這時,一個儒衫青年自前院跑了過來,先是掃了後院眾下人一眼,待目光落到那婆婦身上,便皺眉問道:“可是夫人生產出了麻煩?這穩婆躺在門前搞什麼古怪?”邊問著,他抬腳就要往那居舍裏闖去。
一個女婢見狀,開聲阻道:“老爺!千萬不敢進那屋子!夫人生了鬼怪,嚇煞了穩婆,還得先去請個法師來。”話一說完,她便又把頭埋到了身旁一個家丁的肩膀後麵。
那儒衫青年聞言,先自愣了片刻,隨即開聲罵道:“荒唐!我柳氏雖非豪門大戶,卻數世詩書傳家,供奉的是先師孔聖,哪信甚的鬼神之說?”話雖如此,他卻未敢進屋子看上一眼,猶豫著原地踱了幾步,吩咐下人道:“你等上來兩個,把這穩婆扶起,待我撾醒她問個真切。”
下人不敢違命,當下推搡出兩個男丁出去,戰戰兢兢地把那婆婦從地上揪了起來。儒衫青年見那穩婆一臉涕淚,就連下巴上都沾滿了口沫,嫌惡地看了一眼後便俯身摘下一隻鞋子,用那鞋底朝著穩婆的臉上狠狠抽了一記。
但聽“啪”的一聲脆響,院中人頓時感同身受,麵皮俱都抽搐了一下;鄧鈞雖有準備,卻也被嚇了一跳,兩臂力道一軟,險些從牆頭滑落。可他心中卻更歡喜了,暗自琢磨道:“怪道總聽人說讀書識字的都不是好東西呢!這儒生被鬼怪之說嚇到,不敢進產房去看自家婆娘死活,真是個沒擔當的。隻是他借口打那穩婆泄憤,卻是用錯了手段呀!瞧那婆婦身形,活脫就是個母夜叉,要真個被打醒了,那儒生可有苦果嚐。”
無愧是積年混跡市井的人物,鄧鈞年歲雖不大,識人眼力卻一點也不差。那穩婆被一記鞋底打醒,先是一聲驚呼,旋即便從捉著自家肩膀的兩個家丁手中掙脫了開。她也不去擦臉上髒物,先就咬牙切齒地伸出手去揪住了儒生發髻,另一手朝著他白嫩麵皮上狠狠撓了下去,一邊嘶聲叫道:“你這養鬼的人家!你那婆娘生了三個鬼胎——一個是鱗甲鬼,落地也不吭聲便鑽土裏去了;一個是帶毛鬼,怪叫一聲竄上房梁不見了蹤影;還有個生下來就披著裹屍布的死胎,嚇得老娘閉過了氣去呀!”
穩婆叫罵得快,下手也快,隻幾句話的工夫,那儒生的臉便已被撓得不成樣子;周遭家丁、婢女早被穩婆言語嚇得身子都僵了,再看她那副瘋癲模樣,任是哪個也不敢挺身上前營救主人。
好一陣撕扯之後,穩婆先自撒了手,一把將那柳儒生推倒在地。她揚腿就往前院跑去,嘴裏仍自罵著:“一兩銀子的價錢叫我接這鬼胎,險些要了老娘的命呀!折壽呀!你這養鬼的人家!我這便去府衙狀告,叫官兵將你這家妖人都捉去燒掉!這養鬼的人家……”
鄧鈞看到那儒生被穩婆一通狠手抓花了臉,情不自禁地大聲叫好道:“痛快!撓得好!”
柳家一夥人正驚駭於穩婆所言的鬼胎,陡然聽得傳來喝彩聲,待循聲望去,見了牆頭上顯出半個毛發蓬亂的腦袋,頓時便有人驚呼道:“是帶毛鬼!”
這一聲話喊將出來,眾下人頓時連滾帶爬地朝前院跑了去;唯有那被抓花了半邊臉的儒生在起步時左腿絆住了右腿,一跤摔倒在地,久久爬不起來。
鄧鈞見狀愕然,俄而又生出頑童脾性,拿捏腔調衝那儒生喚道:“爹爹莫急,孩兒便是穩婆口中所說的‘帶毛鬼’,最擅躥房越脊。日後把這手本事傳你,你便是想摔倒也難了。”言罷,他兩臂用力撐起身子,露出整個腦袋來齜牙一笑。
“呀!”儒生被嚇得不輕,在地上抱頭翻滾了一遭之後,竟又找回了力氣,手腳並用著出了這“鬧鬼”的院落,全無一敘“父子之情”的念頭。
作怪得逞,鄧鈞笑得肚皮抽筋,樂極生悲之下便從那牆頭摔了下去。他一心要將這場熱鬧看個全套,於是也不在巷子裏多停留,當下便邁開步子要繞去那柳家前門,看這人家能請個什麼法師來捉鬼。
一溜小跑到了巷口之後,鄧鈞卻見得出路被一間青磚房舍堵了個嚴嚴實實。深覺晦氣,他心下抱怨道:“早怎麼不知這是條死巷?大早起來水米未盡,工夫都耽擱到走路上了!”他有心試著攀援,抬眼看了下那房舍高矮,卻見隔著房子支出一根頎長木杆,上麵還掛著一根朱紅布條,隻覺著似曾見過。盯著望了好一陣,他忽地拍了一下大腿,脫口道:“這不是那廢棄的老龍王廟嘛!”隨即又想到去年冬天還在那廟裏棲身過一陣,隻是天氣寒冷,不曾有興致摸索過廟後地形,是故不知廟牆後是一截長長的死巷。
鄧鈞尚記得龍王像背後的牆壁上很是有幾塊磚石鬆動了,日夜有風進出,便若是能自外麵扒開,倒省下回跑路多費力氣。湊牆角一陣摸索,倒真給他尋到了鬆動的磚石。待到挖出一個能容自家鑽進鑽出的狗洞,他伏下身子便鑽了進去。
甫一進到內間,邁步繞過龍王像,鄧鈞不由一愣。隻因他看到一個紅袍道人正盤坐在廟堂當間一塊空地上,左手托著團明滅不定的火焰,另一手不斷變換著指訣手印。怯怯地上前幾步,鄧鈞看了個仔細,但見這道人皮膚煞白,深目高鼻,須眉枯黃,不像中原人物,倒似是外域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