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舉

少年心癡,天真處拋灑了多少無標題的淚;青春易老,還為那段多情的歲月默默傷心。

不要說我年紀輕輕沒有多少情感體驗,我情感世界遠比一般人豐富。我對痛苦極為敏感,當萬物蕭瑟的時候,一朵無名小花的微笑也足以讓我的心尖震顫。至於我內心世界的紛繁複雜,我無力痛快宣泄,常常高築一道堤壩,把我的憂鬱和痛苦緊鎖到最底層。

那是一個最讓人渴望溫暖的冬天,那一年我才十四歲,少年莫名的煩惱和憂傷時時襲擊著我年幼的心靈。

我從縣城中學趕回家鄉,已是瑞雪紛飛的臘月。炊煙嫋嫋,爆竹聲聲,整個小村都籠罩在新年前的忙碌氣氛中。無言繞過那堵斑駁的紅牆,輕輕走進狹窄幽深的古巷,裹著寒意的冬陽下,我一眼認出了長長的石階盡頭那個紮綠方格頭巾、披繡花小襖的年輕少婦——秋芸娘,整整一年不見了,她的臉看上去已憔悴、蒼白,全不見了往日紅潤豐盈的容光;她的雙手無奈地交叉在胸前,眼裏分明蓄了一汪淡淡的憂傷。她一麵驚喜地呼喚著我,一麵投過來那迷惘的眼光,那淒楚的閃爍著淚花的眼裏似乎流露出幾分虔誠的哀求。那一瞬間,我的內心轟然激起一陣巨浪,我隻覺得一陣暈眩……然而,我卻隻咧開嘴角,微微苦笑了一下,又以同樣迷惘的眼神,輕輕而又平淡地婉謝了。

秋芸娘,我還能有什麼話對你說呢?早在半年前我就什麼都知道了,你那個有省城工作的“狠心賊”竟撇下你母子三人,獨自尾隨歌舞團的那個女人一道享天倫之樂去了。更為殘酷的是,一張象征權威的紙片冷冰冰地甩在了你麵前,一下子把你和兩個天使一般可愛的孩子隔在了銀河的兩邊。往日的歡樂像一陣風頓時逃得無影無蹤,你哭你鬧已無濟於事,你隻有斷鴻零雁般獨守著鄉下這片黯淡的天空悲鳴。我懂得那該有多麼悲痛,卻不知該怎樣給你以慰藉。我所有的安慰在你麵前已淺薄如童稚的囈語,換不回你絲毫舒心的容顏。我明白,就憑你的含蓄與深沉,這剩下的生命,你會任性地紮著綠方格頭巾,穿著繡花小襖,就那麼頹然地守著幾間空屋,直到有一天它成為埋葬你的墳墓。

就因為這哀婉的故事,我成天心慌意亂,神思恍惚,再也振作不起來。臘月三十的年夜飯我實在無心吃下去,難以抑製的同情心驅使我一溜煙跑進了她的院子。我斜倚著門,見空蕩蕩的屋子裏,她一人麵對豐盛的一桌酒菜呆呆地坐著,臉上空垂著兩行淚痕,形容更加枯槁,麵色草般憔悴,眼裏也依然一汪淒迷。桌上放著四雙竹筷、四隻酒杯(那是多少年以後也難改的習慣啊!她對往昔那個歡快的家庭依然懷著依戀的深情),滿滿一席菜早已冰涼,都呆呆地向主人瞪著冰冷的眼睛。她就那麼悲哀地坐了約摸一個時辰。

我的心像一灘柔水在急劇地軟化,急劇地下沉,我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她用滿眼的空蒙迷惘編織的深潭。望著她那綠格子頭巾、繡花小襖的小寡婦妝扮,我又一次深深品嚐到傷心的滋味,那痛苦的感覺一直滲入我的靈魂,兩行清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除夕之夜,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眠。可憐的秋芸娘那痛苦憂傷的形象如此頑強地銘刻在我腦海裏,綠格子頭巾和繡花小襖徹夜在我眼前飛來飛去。我想此刻她也一定在床頭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