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子
我之所想是,百聞不如一見這句話從此破產。
一 如是我聞
60年代中期,在一個小小的裏弄辦的塑料工廠裏,有兩個待字閨中,不,待字車間的女工,都漂漂亮亮,苗苗條條,正正派派,伶伶俐俐。車間主任兼支書也是個未婚青年,甲乙二女工中他看中了甲,因為甲比乙更有溫存柔順的好性格。男人,自然喜歡溫存體貼的女性做伴侶,這沒得說的。
那時正是“四清”時期,階級鬥爭的弦已經繃得很緊,支書抓學習抓得忙,成天上下開會,顧不上管個人問題,事情就擱下了。
這時,一個化工學院的學生被分派到這個塑料廠來“學工”了。小夥子也英英俊俊,清清秀秀,聰聰明明,精精幹幹。甲乙二女工自然對他有好感,處得不壞。隻是女工乙階級教育受得比較徹底,壁壘森嚴,操作之外,界限劃得很清,這在當時的人際關係中是常態。女工甲因為生就的溫存性兒,對這個資產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心裏雖然也繃著階級鬥爭那根弦,但操作和生活中不習慣於繃著臉,有時倒給這學生以照顧,脾氣使然,也不足為怪。
那時全廠、全社會空氣都是很緊張的,這點大家明白。絕不容許階級感情的混淆,何況男女關係?即使真心愛上了誰,也沒人敢越分。大氣候使然,也不足為怪。
馬上來了瘋狂的“大革命”,自然要“排隊”、“清隊”之類,雷厲風行,草木皆兵。廠裏也成立了造反組織和紅衛兵隊,來了軍宣隊。來“學工”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自然日子難過,被摒於革命群眾之外。女工甲不知為了什麼也沒被允許當紅衛兵,沒被許可參加造反。她急了,責問支書,為什麼不讓革命。支書說她和異己分子沒劃清界限,勾勾搭搭,究竟如何,還得交代清楚,才能過關。女工甲雖然一向柔順,這當口不容不氣不急,便囁囁嚅嚅地紅著臉辯了幾句。馬上,紅衛兵勒令她進學習班,軍宣隊也坐堂審訊,要她檢討反省,不亦樂乎。學習班裏關了幾天,她想不通,用裁紙刀自殺,幸虧發現得早,血淋滴答地被送進醫院急救,命總算沒丟,但從此瘋瘋傻傻,弄得不像個人了。
再說女工乙,有個初中時代的要好同學,是個很大很大的幹部的女兒。這出身高門的女同學雖然很驕縱,但倒和女工乙很有緣分,依然交往頗密,女工乙常到她家有花園的宅邸去玩。
這天她去,隻見那花園裏圍著大堆人,人聲鼎沸,不知出了什麼事。進入裏麵,門口守著的人見女工乙也佩著紅衛兵袖章,倒也不擋駕。入室一看,原來正在抄家,室裏器物家具衣服書籍搞得一塌糊塗。女同學則被兩個造反派押著跪在地上,低頭哭泣,先前那種神神氣氣的模樣絲毫不存了。女工乙目不忍睹,偷偷走了。
過了幾天,女工乙又遇見那同學狼狽畏葸地在街頭踽行,跑上去問她:“你怎麼變得那麼軟弱,聽人家欺侮!”話一出口,女工乙知道說漏了口,而且,當時的局麵如此,又何必問呢?
女同學抽噎著回答:“我爸爸是什麼人!他也隻得忍住氣低頭呀。”
她父親原是有汗馬功勞的老革命,這個大城裏也是屈指可數的人物。
二 如是我見
一個比女工甲更溫存柔順萬分,幾乎什麼事都能逆來順受,五四運動以後絕對找不到這樣自甘當奴錄的性格的少女,也是工人,也在階級鬥爭的弦繃得很緊的恐怖瘋狂的年代,卻如身居在真空房裏一樣,什麼階級鬥爭教育,什麼大氣候都與她無關,巋然不動,冒天下之大不韙,和一個也在工廠裏“學工”的小狗崽子愛上了,結婚生子了,更奇怪的是廠裏也沒有管她,既沒人把她關進學習班去責令她劃清界限,甚至連另眼看待的白眼也不曾遇到。他倆的共同生活過得雖不免辛苦,但卻幸福、平安。
和女工乙的同學那樣的一個有身分人家的女兒,當然,那身分比女工乙的同學要差得遠。那女的也被抄家了,但這個女性卻吃了豹子膽,竟喝令造反派“滾!”。緊張、恐怖、瘋狂的大氣候對她猶如無物,她真所謂“雖千萬人我往矣”,敢於在任何場所耍小姐脾氣。結果,誰也沒計較,她照樣幹她的工作。
三 如是我想
我之所聞大概是當年許多人所目擊的。
我之所見大概是天方夜譚。
我之所想是,百聞不如一見這句話從此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