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醒來,隔宿的疲倦消失了,隻覺神清氣爽,海峽上新生的太陽在樓下喊我,說,哥本哈根在等我去探索,昨晚的夜景隻是扉頁,今天的曙色才真正是開卷。牽開曳地的厚帷,推開落地長窗,我踏進丹麥初夏柔嫩的曉色,深呼吸車塵未動的清新。金紅的朝暾髹在港底的皇家新廣場上,沙洛敦堡故宮的巴洛克屋頂似乎浮在所有的瓦屋頂之上,燦燦發光。一種詠歡的旋律在我心底升起,蠢蠢蠕動,要求更明確的麵貌,更長久的生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回到房裏,我抽出筆來追捕昨天傍晚初瞰港市的瞬間印象。一小時後將詩寫成,一共4段,28行,雖然尚待修改定稿,大致不會太走樣了。“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蘇軾說得不錯。帶著有詩為證的輕快心情,我像下凡一樣下樓雲尋訪哥本哈根。

赭牆蒼甍,塔影淩空,巍峨的市政廳君臨四麵的廣場。一輛遊覽車從綠蔭裏啟程,穿過栗樹綻白的整潔街道,沿著運河,越過運河,七轉八彎之後,來到樹茂鳥喧的朗格麗尼公園。先是瞻仰有名的噴泉。水花迸濺,湍瀨淙淙聲裏,女神蓋菲央長發當風,奮策牛群,像北歐神話中所說,犁開峨瑞升德海峽,使西蘭脫離瑞典,自成一島。

但海峽邊上另有一尊青銅雕像,以言藝術,或不如這尊有力,以言聲名,瞻仰的盛況卻無非此座能及。絡繹不絕的人群向水邊走去,我跟在後麵。石路盡處,一抬頭,三石成堆的頂上,身軀略前俯而右側,右手支地,左手斜按在右股上,半背照的遊客列成隊伍,我一麵候著,一麵隨蟠蜿的長龍從變化的角度,微仰著臉細細端詳。

水陸異域,神人命舛,愛情原是碧海青天的受劫受難,苦而自甘,不但盲目,而且啞口。千尋下人魚的悲劇,安徒生的不朽童話不但贏得千千萬萬的童心,更撼動普天下童心不泯的有情人。至少深深感動了雕塑家艾瑞克森(Edvard Eriksen),他的人魚像在此一跪,淒美淼茫的柔情遂有所托,縹緲的傳說也有了形體可以依附,於是一塊頑銅竟獨承全世界目光和手掌的鍾情、撫愛。魚尾一剖為二,分裂成人之下肢,也許象征少女在15歲前如魚之體,渾不可分,15歲後乃有兩性意識,渾沌破焉,分割的痛苦正是成長的過程吧。丹麥之為國,是一截半島加許多小島,愛海之餘,竟想象海更愛人,乃有人魚之戀。艾瑞克森的銅像表現15歲的少女,似乎早熟了一點,也許他用的是丹麥標準,所以軀體比較豐腴。所幸肩頭未盡飽滿,猶見青澀,而低眉側臉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兼有寂寞和害羞,線條十分溫柔。自1913年立像以來,臉、頸、臂、腹和腿,早被遊客撫弄得光滑發亮,其他部分則銅鏽蒼青,正可表示人魚變人,一半已成人身,一半還是黏答答的魚皮。據說各國的水手都把她視為吉兆,荷蘭和巴西的水手到丹麥來,都要吻她,求個吉利。

中午時分,趕到阿瑪麗堡的皇宮,去看禁衛軍換崗。皇宮中央八角形的紅磚廣場上,觀禮的人群早已擁擠在腓特烈五世的騎像台前,鵠候新衛隊旗號飄揚,軍樂嘹亮,從羅森堡那頭穿越舊城雄壯地操來,為撤崗的老衛隊接班。一時廣場上號令抖擻,五色繽紛,戎威儼然,氣氛十分地熱鬧。規模不如白金漢宮之盛,又值承平之世,隻能當做懷古的軍儀吧。看慣了仿製的六七寸精巧玩具,頭戴黑絨高帽,身著紅衣青絝,一旦麵對真人真槍,反而有些好笑,似乎家裏的玩具兵怎麼忽地放大了幾號,活了過來,操得真有其事一般。話雖如此,果真廢止了這種儀式,遊人隻怕又要悵然不歡了。

當天還去了好幾處名勝,不及逐一詳述。晚上從旅店裏出門,召開一輛計程車逕去蒂福裏(Tivoli)的音樂廳聆樂。原想去看聞名的皇家芭蕾舞,卻需等待明天晚上,可惜那時我已身在西德了。但當晚那場免費的音樂會,和一般免費的表演相反,並未令我失望。梯田式的音樂廳可坐兩千人,當晚坐了九成,聽眾衣冠楚楚,各種年齡都有,秩序非常良好,沒有人談話或吃零食。座位與斜度都很舒服,燈光也柔美悅目。但更動人的自然是音樂本身。樂團頗大,音色極美,演奏得十分整齊而有生氣,敏感而又精確。指揮是艾卡特漢森(Eifred Eckart-Hansen),真個是眾手一心,杖揮曲隨。由於是免費招待市民,當晚的節目較為通俗—例如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維爾第的《艾伊達》、比才的《卡門》、古諾的《浮士德》、鮑羅丁的《伊戈王子》等歌劇的片段都是;但是奧芬巴哈的《奧菲厄司探地獄序曲》和戴禮伯的《泉源組曲》卻是第一次聽到,十分過癮。尤其是奧芬巴哈的那首序曲,在艾卡特漢森的指揮杖下,宏大剛強,動人胸肺,比起習聞的《霍夫曼故事》來,高出許多。一夕耳福真是意外的歡喜,異鄉人頓覺氣清血暢,客心一片明澈,即使獨身對繁華的5月,也不感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