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音樂廳來,半輪下弦月浮在天上,下麵是“蒂福裏”樂園的萬盞彩燈,或擎在柱頂,或懸在樹上,或斑斕縱橫串曳在架上,交相輝映,織成一幅童話的世界。更下麵的一層是錦浪四濺的繁花,正值鬱金香揮霍的時辰,人就在燈陣和花園裏穿來透去,瀟灑的一些就高高隱在花棚半遮的酒座裏,從容俯窺下界的行人,望之真是神仙儔侶。進得園來,孩子們固然都恍若誤入童話境地,湧向各式的遊樂場去探險,即連牽著他們的大人也恢複了童心,蠢蠢然想做些傻事。否則每年怎會有500萬人來尋夢,來找失蹤的童年?500萬,那正是丹麥全國的人口。而似乎嫌千燈萬蕊都太靜了,夜晚,乃有噴泉飛迸,灑空成水上的音樂,樂音飄飄,洗耳似空際的回泉。我在榆樹蔭下找到一張酒座,一杯香冷的土波啤酒,陪我細細品味這夢幻的月色。護城壕開出的湖上,對岸的中國塔用千燈串成的玲瓏,倒映水麵,更是粼粼然一片金紅了。回到旅店,已是午夜,幾個水手在深巷裏鬧酒,卻吵不醒沉沉入夢的運河。隻有半輪下弦月,幽幽鉤在最高的那根桅牆上。
第三天上午,金曦依然,我沿著河堤,繞過皇家新廣場,一路步行進城去。從歐司德街西南行,到市政廳廣場的一英裏途中,整潔而寬敞的灰青石板街道,不準駛車,一任行人逍遙散步,從容觀賞兩旁櫥窗裏高雅而精致的陳列,向快車噬人的現代紅塵裏,辟一片名貴的淨土。丹麥人叫這做Strget,我叫它做徐踱街。此中豪華,排列得豐盛,緊湊而又井井有條,目無虛睇,像滿滿的一盒丹麥點心,剛揭開蓋子的印象。哥本哈根所產的瓷器,造形精巧,著色雅淡,據說曾受中國影響。進得店去,一片溫潤柔和的光澤,在圓融流轉的輪廓上滑動,誘惑手指去輕輕摩挲。對那樣的秀氣,我的反抗力是最低的。出店的時候,我手上多了一隻紙盒,裏麵是一座人魚公主和一座為母牛擠奶的農家少女。人魚的尾巴和村姑的衣裙正是那種最淺淨最抒情的青紫色,回頭親嗅村姑的乳牛,則是白底黑斑。
杜塞爾多夫
2小時後,我飛到了西德的杜塞爾多夫。我的目的地原是科隆,因為《蓮的聯想》的德文本譯者杜納德(Andreas Donath)在科隆德國之聲任中文部主任,邀我前去一遊。
但哥本哈根去科隆竟無飛機直達,隻能先到杜塞爾多夫一宿。我投宿的派克旅館在城西科內留斯廣場旁邊,對麵便是戲院,車聲人語,終夜不歇,比起哥本哈根小運河邊的那家古客棧,情調全然不同。天花板比現代的房間高出兩尺,白紗窗簾一垂到地,更襯以墨綠色的厚帷,雖是初夏了,卻和北歐的旅館一樣,並無冷氣。室內的布置富麗而古典,饒有19世紀遺風。
一夕房租高達130馬克。
傍晚時分,我按著地圖的指示,施施然朝落日的方向,去尋一家叫雪鳧屯(Schiffchen)的餐館。我迷了路,向一位中年婦人求助。她說她家也在那一帶,便一路說笑,引道前去。餐館蜷縮在一徑紅磚砌地的斜巷子裏,門口懸著鐵蓋白罩的風燈。進得店去,才發現屋深人喧,生意正盛。房間寬闊而曲折,一張張鬆木板製的長桌,方方正正,厚甸甸的,未加油漆,觸肘有一種木德可親的鄉土風味。坐的也是鬆木長凳,單身客都不拘禮,可以混雜並坐,據說也是當地人引以自豪的傳統。藍衫黑裙體格碩健的酒保,左手托著滿盤顫巍巍的高杯啤酒,右手拎著一條長長的白巾,邊走邊甩,左右擺蕩成節奏,真把我逗樂了。我點了一份有名的青魚片(hering stip)和一杯土波啤酒。酒保有點遲疑,問了一句:“就這點嗎?”我說:“先來了再說。”魚片端來了,滿滿一大碟,雜以蘋果及洋蔥的切片,和以調味酸汁,並附上一塊幹硬的圓麵包。一片進嘴,倒吸一大口涼氣,我的灶神菩薩,敢說這是世界上最酸的東西,把我的舌頭都酸彎了!趕快喝一大口冰啤酒,反而變本加厲,隻有猛嚼白麵包。三塊魚片勉強下肚,才省悟那麵包是絕對少不得的。如果整碟吃完,今晚一定是睡不成覺的了。
最後酒保看出不對,建議我叫一份德國牛排,才胡亂充饑了事。
第二天上午我精神奕奕,去探賞鄰近的“宮園”(Hofgarten)。那座公園楓橡榆栗之屬綠翳半空,枝葉交蔭成涼翠沁人的陽傘,一遮便是一畝半畝的草地。那草地修得細密齊整,好一幅欲卷而無邊的巨毯,綠得不能更純潔。但另外的幾件事卻全都落了空。公園的西門有一座歌德紀念館,那天偏不開門。園內有小丘名拿破侖,丘上有詩人海涅的紀念碑,卻遍尋不見,隻看到幾座全不相幹的石像。問來往的路人,沒有一個能指點迷律。海涅生於杜塞爾多夫,當地人似乎全不在意。艾略特名詩《荒原》,一開篇就提到“向前走,走入陽光,走進‘宮園’”:當時以為就是眼前之景。回到香港一查詩集,原來是指慕尼黑的那座。懷著失望的心情,當天下午便乘了銀灰襯底的橘紅火車隆隆去了科隆。
科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