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在巴黎不到24小時,偌大一個花都,連走馬看花都太匆匆了,更何況是在遊覽車上,喋喋的向導聲裏?我住在凱旋門西北方一條街外的“頂點旅館”,正當“國會大廈”
的斜對麵。當晚乘了一輛遊覽車自巴士總站出發,蜻蜒點水一般,曆經了萬東廣場、羅浮宮、塞納河上的新橋、巴斯鐵獄、聖母院、盧森堡宮、埃菲爾鐵塔、凱旋門、香榭裏舍大道、歌劇院、蒙馬特、拉丁區等名勝。這樣的一目十行,等於用看報的速度去翻閱一卷詩集,裏麵每一首精心傑作都值得再三咀嚼,從容吟味。不過我在巴黎隻此一夕,算是北歐之旅回程拾來的“花紅”,也隻有將就如此了。
一座文化古城如巴黎者,本身就是永不關閉又且“具體而巨”的一座紀念館,曆史的、藝術的、文學的千般聯想,株連藤牽,再也揮之不斷。這城市素有“光明之都”的美稱。那一夜的巴黎是一片光之海,浮漾著千千瓣萬萬蕊高低遠近的珠白色燈盞,拿破侖的帽影似乎在燈影後晁動。我手裏握著司機找來的一張10法郎的鈔票,上麵那蓬發揮杖的畫像,不是龐畢度或狄斯唐,是浪漫大師貝遼士。這說明為什麼巴黎是藝術之都。
車過蒙馬特,紅磨坊的繁華如故,那夢一般的風車在彩燈的河裏旋轉,路邊的酒座上,波希米亞族已經客滿,對他們來說,巴黎之夜正開始。紅磨坊永遠是羅特列克的,永遠,我說。
車過塞納河,橋上的燈暈搖曳在波上,就像惠斯勒畫上的那樣,他一點也沒有騙我。巴黎以羅馬風、哥特風、巴洛克風全部的美支持她遙遠的聲名,巴黎沒騙我。但在我走馬燈的繽紛聯想裏,閃現得最崇人的一張臉,卻是那紅發綠晴的荷蘭畫家,雖然他從未叫巴黎做家,雖然也像我一樣,隻能算巴黎匆匆的過客。我想起了《凡高傳》巴黎的那一章,怎麼譯者自己都到了第五章裏來了呢?
第二天上午,去凱旋門附近的一家小書店買了一張明信片,正麵的風景是鐵塔,反麵我寫上:“在鐵塔下,想起了你的名句”,便貼上郵票,寄給遠方那詩人。中午,我的法航班機在嘯呼聲中縱離了最後這一驛歐土,高速向東南飛行。大塊的水陸球在腳下向東旋轉,我們卻趕在球的更前麵,雲的更上方,巴塞爾、沙爾茲堡,然後是南斯拉夫的薩格瑞伯、貝爾格萊德,一驛過了又一驛。黃昏提早來到,漫無邊際的大藍鏡在隱隱收光。“伊斯坦堡在下麵,快看!”滿艙的驚呼聲裏,我一跳而起。兩萬英尺下,地圖一般延伸著歐陸最後的半島,一片土黃色,止於一個不能算尖的尖端,而歐陸最後的一座名城,無論你叫它拜占庭或君士坦丁堡,朦朧裏,似乎就是那尖端上非煙非塵的一痕痕斑點。幻覺此時,正有無數新月帶星的塔樓尖尖地簇簇地指著我們,也許艙外,正是各種教徒的禱告上升時必經之路。初夏的晚空,天氣那麼晴朗,上麵的黑海藍接下麵的馬爾馬拉海,好一塊潔淨完整的土耳其玉,何曾有什麼檣桅在越水?再過去,你看,便是渾茫的亞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