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在撫摸著那些光滑而又細致的紙頁的時候,總認為,我應該可以在上麵寫下一些更細致和更美麗的心思。

人到中年,都會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怪癖,不過通常自己並不太能察覺,除非有朋友來提醒你。

那天,蕙就是那樣大聲叫出來的:

“我的天!你藏著這麼多盒子做什麼?”

真的,在我的抽屜裏,果然放著太多的盒子。有木頭雕花的、有玻璃刻花的、有陶瓷燒成的,還有巧克力做成的;有古典也有現代,有東方也有西方,大大小小、橫七豎八的放滿了一抽屜。

我收著這麼多盒子要做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有些盒子裏放上兩三枚戒指,有的盒子裏裝進一塊蛋形的水晶,有的盒子幹脆就空在那裏,下次看到讓我動心的,我還是會去買下來,因為不買的話,我也許會後悔一輩子。

而且,我常常理直氣壯地向丈夫說:

“這個盒子一點也不貴!”

是啊!比起愛搜集珠寶的那些太太們,對我這個隻要買些空盒子就快樂了的婦人,實在也不應該深責的,是不是啊?

我真的可以從這些盒子裏得到很大的快樂。那個波蘭的木雕盒子,是德姐在歐洲時買給我的,樸拙的圖案、爽利的刻痕,現在都顯示出,刻它的工匠,一定是個有著一雙厚實的大手,也許還留著長胡子的藝術家。妹妹學過一陣子陶瓷,給我燒了一個像一本書的盒子,飄洋過海寄到我手上,竟然毫發無損。還有那個傳奇的台北女子,把好好的銀行的事辭了,每天關在工作室裏做的那些盒子,我也好喜歡。在台北的畫廊裏和幾個大百貨公司裏都有她的作品,淡淡的幾筆,淡淡的幾刀,卻可以把我的魂魄都勾了進去。

所以,我想,我一直都是個沒有什麼嗜好的人,不抽煙、不喝酒、不喝咖啡,甚至也不喝茶,當然,更不會打牌和跳舞;那麼,搜集一些空盒子,和跟隨著這些空盒子而來的豐盈記憶,也可以算是一種平衡和補償了吧?

我們的一生,總該有些不必要的牽絆,和一些不必一定要找出借口的浪費的吧?不然,完全合理的生活是多麼乏味呢?

當然,如果你一定要說這就是“怪癖”的話,我也不會反對。

我還喜歡買本子,買鉛筆。

從小,就愛買漂亮的本子,愛在漂亮的本子上寫字。

初中開始寫日記,大學開始寫劄記,也都是因為這個最單純的欲望:在自己喜歡的本子上寫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也因此而存下了不少本子,有的寫滿了,有的卻常常隻寫了前麵一兩頁,然後就沒有後話了。那年要出國的時候,行李裏就有一本已經開始用了的筆記本,跟我一起出了家門。

在坐船去歐洲的航程裏,這本本子記滿了我悲喜交集的心情。每天早上,在馬賽輪多風的甲板上,坐在一個堆滿了纜索的角落裏,我埋頭疾書,不知道怎麼有那麼多寫不完的心事,一麵寫一麵掉眼淚,把字跡都湮開了。那些深藍淺藍的淚痕被海風吹幹了以後,就都留在書頁裏了。到今天,每次翻開,每次都會讓我有一種疼惜的感覺,我曾經有過一顆怎樣年輕潔淨的心啊!

常常覺得,人與人之間有機緣,人與物之間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一本薄薄的簿子,隻因為它上麵記錄了我成長的心情,我就對它珍愛起來,帶著它走過了那麼多地方,始終不讓它離開我。這麼多年過去了,紙張都已經泛黃,封麵也已破舊不堪,可是,它仍然是我心中的珍寶,一份不可替代的記錄。

在我的周遭,充滿了這些零碎的物件和零碎的回憶,我甚至還留著在香港小學畢業時的紀念冊,上麵有老師和同學寫給我的鼓勵的話。老師有幾位已經去世了,同學我想大概有的人這一生都不會再相見了,可是我仍然戀戀不舍地留著這一本小冊子,怎樣也不肯丟掉。

有人說:做人必須能舍,然後才能得。他們也許是對的,不過,我恐怕是做不到了。對我周遭的一切,我都有一種近乎瑣碎的愛戀。在我的小閣樓上,堆滿了許多無法舍棄的紙張和回憶,下過好幾次要大大清理一番的決心,卻總是不能貫徹。每次都會在一本漂亮的本子前停了下來,慢慢翻開,慢慢回到另外一個世界,然後時間就過去了,不管是本子裏的還是本子外的都一樣慢慢流過,然後,決心也就隨它們消逝不見了。

下次,再看到漂亮的本子的時候,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在撫摸著那些光滑而又細致的紙頁的時候,總認為,我應該可以在上麵寫下一些更細致和更美麗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