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本是畸零人,偶回娘家,滋味是那麼複雜。擲筆歎息,不再說什麼心裏的感覺了。
每當我初識一個已婚的女友,總是自然而然的會問她:“娘家哪裏?”
要是對方告訴我娘家在某個大城市或就在當時住的地方時,我總有些替她惋惜,忍不住就會笑著歎口氣,噯一聲拖得長長的。
別人聽了總是反問我:“歎什麼氣呢?”
“那有什麼好玩?夏天回娘家又是在一幢公寓裏,那份心情就跟下鄉不同口羅!”我說。
當別人反問起我的娘家來時,還不等我答話,就會先說:“你的更是遠了,嫁到我們西班牙來——”
有時我心情好,想發發瘋,就會那麼講起來——“在台灣,我的爸爸媽媽住在靠海不遠的鄉下,四周不是花田就是水稻田,我的娘家是中國式的老房子,房子就在田中間,沒有圍牆,隻有一叢叢竹子將我們隱在裏麵,雖然有自來水,可是後院那口井仍是活的,夏天西瓜都冰鎮在井裏浮著。
“每當我回娘家時,要先下計程車,再走細細長長的泥巴路回去,我媽媽就站在曬穀場上喊我的小名,她的背後是嫋嫋的炊煙,總是黃昏才能到家,因為路遠——”
這種話題有時竟會說了一頓飯那麼長,直到我什麼也講盡了,包括夏夜娘家的竹子床搬到大榕樹下去睡覺,清早去林中挖竹筍,午間到附近的小河去放水牛,還在手絹裏包著螢火蟲跟侄女們靜聽蛙鳴的夜聲,白色的花香總在黑暗中淡淡的飄過來——
那些沒有來過台灣的朋友被我騙癡了過去,我才笑喊起來:“沒有的事,是假的啦!中文書裏看了拿來哄人的,你們真相信我會有那樣真實的美夢——”
農業社會裏的女兒看媽媽,就是我所說的那一幅美景。可惜我的娘家在台北,住在一幢灰色的公寓裏,當然沒有小河也沒有什麼大榕樹了。
我所憧憬的鄉下娘家,除了那份悠閑平和之外,自然也包括了對於生活全然釋放的渴望和向往。媽媽在的鄉下,女兒好似比較有安全感,家事即使完全不做,吃飯時照樣自在得很,這便是娘家和婆家的不同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巴洛瑪已經結婚20年了,她無論跟著先生居住在什麼地方,夏天一定帶了孩子回西班牙北部的鄉下去會媽媽。那個地方,滿是森林、果樹及鮮花,鄰居還養了牛和馬。夏天也不熱的,一家人總是在好大的一棵蘋果樹下吃午飯。
有一年我也跟了去度假,住在巴洛瑪媽媽的大房子裏,那幢屋頂用石片當瓦的老屋。那兒再好,也總是做客,沒幾天自己先跑回了馬德裏,隻因那兒不是我真正的娘家。
又去過西班牙南部的舅舅家,舅舅是婚後才認的親戚,卻最是偏愛我。他們一家住在安塔露西亞盛產橄欖的夏恩縣。舅舅的田,一望無際,都是橄欖樹,農忙收成的時候,工人們在前麵收果子,不當心落在地上未收的,就由表妹跟我彎著腰一顆一顆的撿。有時候不想那麼腰酸背痛去辛苦,表妹就坐在樹蔭下繡花,我去數點收來的大麻袋已有多少包給運上了卡車。
田裏瘋累了一天回去,舅媽總是有最好的菜、自釀的酒拿出來喂孩子,我們呢,電影畫麵似的抱一大把野花回家,粗粗心心的全給啪一下插在大水瓶裏就不再管了。
涼涼的夜間,坐在院子裏聽舅舅講故事,他最會吹牛,同樣的往事,每回講來都是不同。有時講忘了,我們還在一旁提醒他。等兩老睡下,表妹才給我講講女孩子的心事,兩人低低細語,不到深夜不肯上樓去睡覺。
第二日清晨,舅舅一叫:“起床呀!田裏去口羅!”表妹和我草帽一拿,又假裝去田上管事去了。事實上那隻是虛張聲勢,在那些老工人麵前,我們是尊敬得緊呢!
回憶起來,要說在異國我也有過回娘家的快樂和自在,也隻有那麼兩次在舅舅家的日子。
後來我變成一個人生活了,舅舅家中人口少,一再邀我去與他們同住,誠心要將我當做女兒一般看待,隻是我怕相處久了難免增加別人的負擔。再說,以我的個性,依靠他人生活亦是不能快樂平安的。舅舅家就再也不去了。
既然真正的父母住得那麼遠,西班牙離我居住的島上又有兩千八百裏的距離。每當我獨自一個人飛去馬德裏時,公婆家小住幾日自然是可以,萬一停留的日子多了,我仍是心虛的想搬出去。
女友瑪麗莎雖然沒比我大兩歲,隻是她嫁的先生年紀大了些,環境又是極好的人家。我去了馬德裏,他們夫婦兩個就來公婆家搶人,我呢,倒也真喜歡跟了瑪麗莎回家,她的家大得可以捉迷藏,又有遊泳池和菜園,在市郊住著。這個生死之交的女友,不但自己存心想對我盡情發揮母愛,便是那位丈夫,對待我也是百般疼愛,兩個小孩並不喊我的名字,而是自自然然叫“阿姨”的,這種情形在沒有親屬稱呼的國外並不多見,我們是一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