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事?真可笑,現在懂事了?”

“你別再纏著我好不好?”

我纏著他?從來沒有準備在一世珍重的愛情裏有這樣的對白,就像美麗的家園不曾準備迎受突襲的導彈,但它卻在麵前炸開了花。我一下子暈倒了。

“如果你不想分手,那就做出點什麼讓我媽看,好讓我也能交待。”那兩條曾經緊緊擁住過我的臂膀,這會兒隻是支在我身側。他低頭看著我,看三年前逮住的小動物在傷痛裏掙紮。

我想冷笑,但笑不出來。被侮辱的人格像藤蔓一樣滋長出一股稠密而隱蔽的仇恨。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這樣嬌小的身體裏可以長出那樣一股仇恨的力量,可以令我從狂怒立即恢複波瀾不驚。

“我不想分手。”我的眼淚在出門以後才狂瀉而出。

此後三年,我讀完研究生,考過二外的六級英語。阿昆不溫不火地與我保持聯係,像對一隻風箏,既不收回,也不放線。

畢業後,我進了一家當地經濟效益很好的公司。過了兩年,我被委任為進出口部經理。

阿昆對我的態度不露痕跡地好轉,有時甚至說一些在學校裏說過的話,讓我在迷離的夜裏產生幾絲衝動。

那天,他把我約到讀書時我們最愛去的餐館。我們依舊坐在那個掛了許多葡萄的包廳裏。他將一大捧紅玫瑰遞給我:“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第九個周年紀念日。”

我猛地抬頭盯住對麵的臉。六年社會生活的磨礪,已在那原本順暢的線條間刻出棱角,過去的帥氣而今熠熠閃爍著成熟的男人的魅力。一瞬間,我猶如失足掉進了歲月河,遊回到出發的地方,心裏泛出絲絲密密的感慨,卻又尋不見往日熟悉的蹤跡,枉自悵惘。我從沒想到過有這麼個紀念日,我接過玫瑰,並沒有像多年前舉到鼻尖蹭上半天。

“我媽不反對我們了!”他說。

我頹然地將花擱到桌角,忽然覺得無聊、無趣、無味。抬起頭來,嗅到一串串綠色的葡萄發出的塑料氣息,它們居然騙取過我對於森林的遐想。

我忽然變得很沒情緒。那些燃燒了多年的仇恨連一絲煙都沒冒就被潑上大水一樣無聲熄滅了。望著對麵的人,就像回望童年裏與夥伴們拚命追殺的激情,不能否認那種充滿全身心的真實,卻無論如何在日後隻能一笑待之。事實上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證明他還是值得我愛的,但眼下,我找不到愛他的理由。

一個連自己的愛都要由別人來支配的男人能激發我的什麼熱情呢?我六年的忍氣吞聲,勤奮不懈,難道就是在換取他媽媽的不反對嗎?我還癡心妄想有百分之十的希望換取他的懺悔。

我終於覺得,連複仇都不值得去完成了。

我用一個星期日的整天,寫了一封信,委婉而禮貌地說愛已成往事,覆水難收。

我以為這件事至此為止了,沒想到,半年後我又見到了他,而且,是他高貴的母親親自來請我。阿昆出了車禍,他受了很重的傷,醫生說,也許他今生就站不起來了。

我哭了,回想起多年前熱戀時他發傻問我:“有一天我殘疾了,你會怎樣?”我說:“照顧你一輩子呀!”可是後來,僅僅因為我不夠高,他將我的自尊當小蟲子一樣踩在腳下。我真的會照顧他一生,不論他是殘疾,是貧窮,是衰老,但這要在我們平等相敬相愛的時候。我很想一生隻對一個人許諾,用一生兌現我的諾言,可是他不給我去兌現的理由。

我沒有留下來,我願意用別的任何方式去幫助他,但不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