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似乎凡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就不會沒有偷偷摸摸的又狡猾又貪婪的醜類。

所差者,程度而已。

閑談的時候偶爾也談到老鼠。特別是看見了誰的衣服和皮鞋有齧傷的痕跡,話題便會自然而然的轉到了這小小的專過“夜生活”的動物。

這小小的動物群中,大概頗有些超等的“手藝匠”;它會把西裝大衣上的膠製鈕子修去了一層邊,四周是那麼勻稱,人們用工具來做,也不過如此;太太們梆硬的衣領也常常是它們顯本領的場所,它們會巧妙地揭去了這些富於漿糊的衣領的裏邊的一層而不傷及那麵子。但是最使我驚佩的,是它們在一位朋友的黑皮鞋上留下的“傑作”:這位朋友剛從東南沿海區域來,他那雙八成新的烏亮的皮鞋,一切都很正常,隻有鞋口周圍一線是白的,乍一看,還以為這又是一種新型,鞋口鑲了白皮的滾條——然而不是!

對於諸如此類的小巧的“手藝”。我們也許還能“幽默”一下。——雖然有時也實在使你“啼笑皆非”。

可惜它們喜歡這種“費厄潑賴”的時候,並不太多,最通常的,倒是集惡劣之大成的作法。

例子是不怕沒有的,比方:因為“短被蓋”隻顧到頭,朋友A的腳指頭便被看中了,這位朋友的睡勁也真好,迷迷糊糊地,想來至多不過翻個身罷了,第二天套上鞋子的時候這才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急忙檢查,原來早已血汙斑剝。朋友B的不滿周歲的嬰兒大哭不止,渴睡的年輕的母親撫拍無效,點起火一看,這可駭壞了,嬰兒滿麵是血了,揩幹血,這才看清被齧破了鼻囪了。為了剝削腳指頭上和鼻孔邊那一點鹹鹹的東西,竟至於使被剝削者流血,這是何等的霸道,然而使人聽了發指的,還有下麵的一件事。在K城,有一位少婦難產而死,遺體在太平間內停放了一夜,第二天發見缺少了兩顆眼珠!

“鼠竊”這一句成語,算是把它們的善於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永遠不能光明正大的特性,描摹出來了。

然而對於弱者,它們也是會有潑膽的。它們敢從母雞的溫暖的翅膀下強攫了她的雛兒。這一隻可憐的母雞,抱三個卵,化了20天工夫,她連吃也無心,肚子下的羽毛也褪光了。憔悴得要命,卻隻得了一隻雛雞,這小小的東西一身絨毛好像還沒大幹,就啾啾的叫著,在母親的大翅膀下鑽進鑽出,灑幾粒米在它麵前,它還不知道吃,而疲憊極了的母親咕咕地似乎在教導它。可是當天晚上,母雞和小雞都叫得那樣慘,人們急忙趕來照看,小雞早已不見蹤影,母雞卻蹲在巢外地上,——從此她死也不肯進那巢了。

其實雞們平時就不願意伏在窩裏睡覺,平時它們睡覺總喜歡蹲在什麼竹筐子的邊上,這大概是為了防備老鼠。因此也可想到為了孵卵,母雞們的不避危險的精神有多麼偉大!江南養雞都用有門的竹籠,這對那些慣於放臭屁來自救的黃鼠狼,尚不失為有效的防禦之事,黃鼠狼的軀幹大,鑽不進那竹籠的小方格。但是一位江南少婦在桂林用了同樣的竹籠,卻反便宜了老鼠;雞被囚於籠走不開,一條腿都幾乎被老鼠咬斷了。

但盡管是那麼強橫,對“示眾”也還知道懼怕。捉住了老鼠就地釘死。暴屍一二日,據說是頗有“警告”的效力的。不過效力也有時間性,我的寓所裏有一間長不過四尺寬二尺許的小房,因其太小,就用以儲放什物,其中也有可吃的,都蓋藏嚴密,老鼠其實也無法吃到,然而老鼠不肯斷念,每夜都要光顧這間小房,牆是竹笆塗泥巴的牆,它們要穿一個孔,實在容易得很。最初我們還是見洞就堵,用瓦片,用泥巴,用木板。後來堵住了這裏,那邊又新穿了更大的洞,弄得到處千瘡百孔,這才從防禦而轉為進攻。我們安設了老鼠夾子。第一夜,到了照例的時光,夾牆中固然照例蠢動,聽聲音就知道是一頭相當大的家夥,從夾牆中遠遠地奔來,毫不躊躇,熟門熟路,真奔向它那目的地了,接著:拍叉一聲,這目無一切的家夥固然種瓜得瓜。這以後,約有個把月,約對安靜,但亦隻有個把月而已,不能再多。鼠夾子雖已洗過熏過,可再也無用。當然不能相信老鼠真通靈,然而也不能不佩服它那厲害的嗅覺。我們特別要試驗這些貪婪的小動物抵抗誘惑的決心有多大多久。我們找了最香最投鼠之所好的東西裝在鼠夾子上,同時厲行了徹底的“清野”,使除此誘物外,簡直無可得食。一天,兩天,沒有效;可是第三天已經天亮的時候,我們被拍叉的聲音驚醒,一頭少壯的鼠子又捉住了,想來這是個耐不住饞的莽撞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