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活在濕度計裏(1 / 1)

李敖

陰天來了的時候,我才意外的發現來了新作用。

為了使光線好一點,為了幹淨一點,我買了兩刀稿紙,來糊四麵斑駁的牆,印格子的一麵朝牆,四邊抹漿糊,貼上去,立刻弄平。從最下麵貼起,牆與地板接縫處露縫寬窄不一,先用橋牌攔腰一折,成九十度角,一邊貼牆上,一邊貼地板上,再蓋上稿紙,一張稿紙可蓋住四張半橋牌。橋牌也是正麵朝牆,於是自王(King)到後(Queen),和什麼保皇黨賈克(Jack)等,都像法國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瑪麗?安唐妮(Marie Antoinette)等等一樣,都完了。漿糊幹了的時候,稿紙就繃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後,一行行稿紙背麵,白裏透綠,一個個小格子都襯出來,每個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樣。

原來糊的時候,隻求光線好一點,幹淨一點,並無其他奢求——稿紙已為自己做了這麼偉大的服務,還奢求什麼?當然它們不夠白,但白紙買不到。白報紙雖可買到,但質料太差,快變成褐報紙了。打字紙又太薄,糊上去什麼都蓋不住。所以還是稿紙最好。想到當年靠稿紙惹禍,今天把稿紙用來糊牆,頗有焚琴煮鶴的味道。

陰天來了的時候,我才意外的發現來了新作用。房間濕氣重了,關節上的風濕開始隱隱作怪,稿紙們吸足了潮氣,紛紛鼓了起來,好像也在作怪。隨著抹漿糊的痕跡,紛紛鼓出了各形各狀的“浮雕”。一個個看去,頗為好玩。有美女側影,有嬌怪半身,有戴高樂的鼻子,還有好幾條香腸。打蚊子留下的痕跡,有時用濕抹布擦不幹淨,索性加貼一小塊稿紙上去,加貼的部分,因為全部是漿糊,引起四麵八方的起伏,活像一隻白螃蟹,在那裏橫行。整個的感覺是,自己不但活在濕氣裏,還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濕度計裏。

1974年6月2日夜獄中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