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

“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並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快樂決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在高興的時候,我們的生命加添了迅速、增進了油滑。像浮士德那樣,我們空對瞬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逗留一會兒吧!你太美了!”那有什麼用?你要永久,你該到痛苦裏去找。不講別的,隻要一個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或者一課沉悶的聽講……這許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嚐到什麼叫做“永久”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這裏,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快樂的人生裏,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裏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鍾或者幾天的快樂讓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曆史。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地偷渡過去,也許我們隻是時間消費的籌碼,活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當殉葬品,根本不會享受到快樂。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當,我們還理想死後有個天堂,在那裏——感謝上帝,也有這一天!我們終於享受到永遠的快樂。你看,快樂的引誘,不僅像電兔子和方糖,使我們忍受了人生,而且仿佛釣鉤上的魚餌,竟使我們甘心去死。這樣說來,人生雖然痛苦,卻並不悲觀,因為它終抱著快樂的希望;現在的帳,我們預支了將來去付。為了快活,我們甚至於願意慢死。

第一次害病,覺得是一個“可驚異的大發現”。對於這種人,人生還有什麼威脅?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大勝利。靈魂可以自主——同時也許是自欺。能一貫抱這種態度的人,當然是大哲學家,但是誰知道他不也是個大傻子?

是的,這有點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價。這是人生對於人生觀開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