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有火爐的房間裏找出一個塑料罐子,裏麵裝的大概是雨水。在被窩旁邊的牆頭放著一隻廉價的紅色打火機,一把綠色手柄已破裂的海員刀,還有她的圍巾,還打著結。圍巾上滿是汗水和塵土,硬邦邦的。他切開黃色包裹,把裏麵的東西倒進火爐邊一個生鏽的空罐頭裏,又從塑料罐裏倒出水來,用手指攪勻,然後開吃。隱約能嚐到牛肉的味道。吃完之後,他把空罐頭扔進火堆,走出房間。
從太陽的位置和感覺看來,這已經是下午近晚時分。他甩掉濕漉漉的尼龍鞋子,驚異地發現觸腳之處十分溫暖。日光下的沙灘泛著銀灰色,碧藍的天空萬裏無雲。他繞過屋角,朝著海浪走去,將外套丟在沙灘上,一直走到海邊。“我真不知道你用誰的記憶造出了這個地方。”他脫下牛仔褲,將它踢到淺水中,又將T恤和內衣也如法炮製。
“你在幹什麼,凱斯?”
他轉過身,看見她站在沙灘上,離他十米遠,白色的海浪沒過她的腳踝。
“我昨晚尿在身上了,”他說,“反正你也不要穿這些,上麵都是海水,不舒服的。我帶你去看看岩石堆裏麵那個池子。”她輕輕指了指身後。“那裏是淡水。”褪色的法國工作服齊膝剪斷,下麵是她光潔的棕色皮膚,她的頭發在微風中飄揚。
“聽我說,”他抄起衣服,朝她走去,“我要問你一件事。我不想問你在這裏做什麼,但是你覺得,我在這裏到底是做什麼呢?”他站住了,黑牛仔褲的一條褲腿濕淋淋地拍打在他赤裸的大腿上。
“你是昨晚來的。”她對著他微笑。
“這樣就夠了?我來了就行?”
“他說過你會來的。”她皺起鼻子,聳聳肩。“我想,他知道這些事。”她抬起左腳,像個小孩子一樣,笨拙地用左腳蹭掉右腳踝上的海鹽。她又對他笑笑,這次有些遲疑。“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好嗎?”
他點點頭。
“你為什麼渾身塗滿了棕色,就剩一隻腳是白的?”
“你最後記得的就是這些?”他看著她說。她從方鐵盒蓋製成的唯一的盤子裏刮掉最後一點速凍幹燥食品。
她點點頭,一雙大眼睛在火光中顯得更大了。“對不起,凱斯,真的真的對不起。大概就是那點爛事,就是”她朝前俯下身,前臂搭在膝蓋上,臉有些變形,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痛苦的回憶。“我隻是需要錢。要錢回家,或者下地獄,”她說,“你不會再理我了。”
“沒有煙嗎?”
“該死的,凱斯,你今天已經問過我十遍了!你到底怎回事?”她扭住一縷頭發放進嘴裏咬著。
“可是卻有食物?食物已經有了?”
“我跟你說過了,食物是從那該死的海灘上衝上來的。”
“好。沒錯。天衣無縫。”
她又開始哭泣,那是一種無淚的抽泣。“反正,你去死吧,凱斯,”她終於能夠開口,“我自己在這裏本來過得挺好。”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鑽出門外,手腕蹭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風,身周一片黑暗,隻有大海的聲音。他的牛仔褲又緊又黏。“好,”他對著夜色說,“我認了。我就認了。但明天最好衝上來一點香煙。”他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順便弄一箱啤酒也沒問題。”他轉過身,走進地堡。
她用一根銀白的浮木挑著火爐中的灰燼。“凱斯,在廉價旅館裏麵,你的棺材屋裏那人是誰?那個戴著銀色眼鏡,穿著黑色皮衣的武士?她把我嚇到了,後來我想她可能是你的新歡,不過她看起來比你有錢多了”她掃了他一眼。“偷了你的隨機存取存儲器我真的很抱歉。”
“沒事了,”他說,“都沒什麼意義了。你就把隨機存取存儲器拿給這人,讓他幫你看裏麵的東西?”
“托尼,”她說,“我以前跟他算是約會過。他有個習慣,我們就算了,嗯,我記得他在一個顯示器上跑這隨機存取存儲器,裏麵那些圖案真不一般,我記得當時在想,你怎麼——”
“裏麵沒有圖案,”凱斯打斷她。
“當然有。我就是不明白你怎麼會有我小時候的那些照片,凱斯。有我爸爸離開之前的樣子。還有他給我的那個小鴨子,上漆的木頭小鴨子,你居然有它的照片”
“托尼看到了嗎?”
“我不記得了。接下來我就在海灘上了,天色很早,太陽剛升起來,那些海鳥的叫聲又淒厲又孤單。我很怕,我身上什麼也沒有,一無所有,我知道自己會病倒的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這個地方。第二天食物從海裏衝上來了,外麵都纏著綠色的海生植物,好像硬膠葉子一樣。”她把手裏的棍子扔進餘燼中。“可我一直沒生病,”餘火從棍子上爬過。“我更想抽煙。凱斯,你呢?你還嗑藥嗎?”火光在她臉上閃動,讓他想起巫師城堡和歐羅巴坦克戰遊戲裏的亮光。
“沒有。”他說。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所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的舌頭掠過她嘴邊風幹的眼淚,鹹鹹的。她的體內有一種力量,他在夜之城就曾發現的一種力量,一直在那裏,也讓他停在那裏,一度遠離時間,遠離死亡,遠離那無情的仁清街,那追索不休的街頭生活。他曾經去過那個地方;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引領他到達,他也總是讓自己遺忘的地方。他曾經一再擁有,又一再失去。她拉著他俯下身,他知道了,他記起來了,那屬於肉身,屬於牛仔們鄙棄的肉體。它無比宏大,無以理解,它是螺旋與外激素編碼而成的信息的海洋,它無限精妙,隻有毫無思想的身體才能體會。
他拉開她那件法國工作服的拉鏈,卻卡在半中,尼龍圈齒上都是海鹽。他用力扯開拉鏈,小金屬塊彈到牆上,浸滿鹽水的布料破裂開來。他進入了她的身體,那古老的信息再次開始傳遞。在這裏,就在這裏,在他明知不是真實的地方,在由某個陌生人的記憶構建的模型之中,那種原初的力量卻毫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