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種透明的聰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靦腆了,記起了那個一地之長所說的種種,重新用溫柔的調子,說了下麵幾句話。
“平常我隻聽說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親自聽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還要那麼說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頭眩,有毒的歌聲使人發抖。”
女孩子用XX年青女孩特有的風度,把頭搖搖作了一個否認的表示,就用言語截斷了他的空話:
“好菌子不過濕氣蒸成,誰知道明後日應雨應晴?
好聲音也不過一陣風,風過後這聲音留不了什麼腳蹤。”
城市中人記起了酒的比喻,就說:
“好燒酒能夠醉人三天,
好歌聲應當醉人三年。”
女孩子聽到這個,把三個指頭伸出,似乎從指頭上看出三年的意義,望到自己指頭好笑,隨口接下去說:
“不見過虎的人見貓也退,
不吃過酒的人見糟也醉。”
說完時且大笑了。這笑聲同麗態在一個男子當前,是危險的,有毒的,這一來,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點兒窘,仿佛明白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頭去,重新得到一個意思,便把頭抬起,對到女孩,為自己作了一句轉語:
“我願作朝陽花永遠向日頭臉對臉,
你不拘向那邊我也向那邊轉。”
一線日光在女孩臉上正作了一種神奇的光輝,女孩子晃動那個美麗的頭顱,聽到這個話後,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逃避到那一線日光,到後忽然就停住了,便輕輕的說:
“風車兒成天團團轉,
風過後它也就板著臉。”
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
“朝陽花可不容易作,
風車兒未免太活潑。”
但一切事情卻並不那麼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機知和天真是同樣在人格上放光的東西,一麵那麼製止到這個客人對於她的荒唐妄想,一麵卻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栗樹浮起的根上,很安靜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麵前,神氣也那麼見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張,因此使城中人在說話的音調上,便有一點兒發抖。等到這陌生男子把話說過後,不能再說了,就把嘴角縮攏,對陌生的客人作了一個有所惑疑的記號。低低的說道:
“好看的雲從不落雨,
好看的花從不結實。”
見陌生人不作聲,以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釋著:
“好聽的話使人開心,
好聽的話不能認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個女子的陳訴;這陳訴帶了XX人所許可的華麗與誇張,自然是十分動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致如美玉,聰明若冰雪,溫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聲比作補藥,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聽完了這遠方人混和熱情與聰明的陳訴,卻輕輕的說:
“客人口上華麗的空話,
豹子身上華麗的空花;
一麵使人承認你的美,
一麵使人疑心你有點兒詭。”
說到末了時,便又把頭點點,似乎在說:“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這種情形激動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會,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話說了。他為那個華麗而辯護:
“若華麗是一種罪過,
天邊不應掛五彩的虹;
不應有綠草,繡上黃色的花朵;
不應有蒼白星子,嵌到透藍的天空!”
女孩子不問斷的把頭搖著,表示異議。那個美麗精致的頭顱,在細細的纖秀頸項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動。
“誰見過天邊有永遠的虹?
問星子星子也不會承認。
我聽過多少蟲聲多少鳥聲,
謊話夠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說:
“若天上無日頭同雨水,
五彩虹自然不會長在眼前,
若我見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讚美的語言將永遠在我的口邊。”
女孩子低聲的說了一句“嗬,永遠在口邊,也不過是永遠在口邊!”自己說完了,又望望麵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並不注意到這句話,就把手指屈著數下來,一麵計數一麵說:
“日頭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謝去,
臉兒同嘴兒也容易幹枯。”
數完了這四項,於是把兩隻圓圓的天工製作的美麗臂膀攤開,用一個異常優美風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結束了她的意見,說了下麵的話:
“我明白一切無常,一切不定,
無常的謊誰願意認真去聽?”
一個蜂子取了直線由西向東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到後卻又飛回來,繞了女孩子頭上盤旋一會,停頓在一旁竹籃的花上了。這蜂子幫助了城市中人的想象。
“正因為一切無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毀。
一個女人的美麗,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記憶裏。
不管黃花朱花,從不拒絕蜂子的親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應當拒絕男子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