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雜唕一聲——這是謊話,打雜並未唕;大概他明白,拉生意是用不到的,隻要車在門口的路上停下,便得在這裏打尖或落腳,因為再上去就得換差,名曰“馱子”的,車是一步也不能前進了。打回頭要二十裏才能碰上宿店。總之,隻要不是乘的飛機,從這裏過總得歇一會。開店的雖未必是江湖上人,能十八班武藝件件精通,打拳踢腿全都來得,而買賣也就做的有這麼硬!打雜是一壯年男子,他究竟唕了沒有,我不知道,但的確是不慌不忙幫著車戶卸了車的。在這打雜身上決找不出油滑習氣,就近作比,他有些像石頭。為什麼要說“唕一聲”呢,我想大家都已明白,不必細講。
店而且要開在山裏,是多少含著浪漫味兒的。我們這民族不知從何時起了,似乎自始就碰著了不幸的鐵釘,表麵上過著安分的生活,而心裏卻老想浪漫一下;但並非虔心願意,而是不得已。為著不被罪名殺死,覺得看別人浪漫比較合適些,所以大家歡迎《水滸傳》,又覺得《瓦崗寨》也不錯。中國描寫著“黑店”的說部有多少呢。但是可憐得很,縱然在這樣荒僻的山裏,是也看不見有人拿樸刀板斧截路的了。洋槍究竟厲害些。當然,我並非說這裏從不發生殺人事件,這裏雖然也同別處一樣文明,但較之威爾士先生的烏托邦是相差還遠哩!
這是一家山店,因為開在山裏。
前幾年據報載常有人入山求道,近年來運命好像不大好更不濟了盼活佛,盼仙俠抗×的當愈多了吧。我也弄得想不平常一下了。因為身在山店,要遇見仙俠,恐怕還沒有那麼大的福氣。但也不懊喪。按說尚不過在大山的門口徘徊,離升堂入室還早,不妨將希望打個折扣,留一半在肚裏。
這就好了。剛才那打雜的大漢,該不是綠林豪傑;那柴門後探出半個頭的女人,臉像冬瓜皮,望去似乎也有一點來曆,怪像“母夜叉”;至於那坐到門口石凳上的老家夥,他頭戴氈笠,口銜旱煙管,自然用不著懷疑,綠林豪傑也是老子娘養的。隻是那灶前的瘦漢子想不出該占一個什麼腳色。他咳嗽著。
四處走走,兼代瞧瞧,還想發現不平常的東西,可是沒有;隻看見一口豬同幾隻雞,其餘的是農具。不單沒有樸刀杆棒,連洋槍也見不到。是有著一把鈍斧,那綠林豪傑正用它劈柴。那冬瓜皮臉的女人也出來了,還抱一個孩子,就坐在大路旁的石凳上喂奶。原來她剛才磨過麵,不單臉是白的,而且從頭到腳都像從石灰裏爬出來的一般。
現在也許有人覺得頗失望了吧,但是且慢,這裏還有一件東西足供諸君往古代遐想。離這山店大約不到二十步光景,有一座石築的門,上麵是建築過房子的,現在塌掉了。這門沒有將它的名子刻在石頭上,店家也不明白它的曆史,然而是一座關隘絕不會錯,因為翻幾條嶺過去,便是一個頗稱豐饒的大盆地,而四圍要徑都建有這同樣的門。也許前人在裏邊避過兵燹,也許是竇二墩(是這樣寫?)一流好漢的山寨。
店倚山而建,約有六七間房舍的模樣,也有天井,是可以“臥餐山色”的。天已是黃昏,遠處空穀裏有狗吠。店家趕我到客堂裏坐。所謂客堂,是泥屋三間,中供財神,對聯也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一頭就地攤席,算是鋪,大約店家就睡在上邊,客人乏了,也可以暫且“借光”。店家弄來洗臉水,看了,有一匙也許多一點,說是跑數裏外辦來的。
飯上來了,是麵條,無菜,無醋,無油單有鹽。等了許久,為什麼呢,真不好說出口。可惜,我不曾吃到人肉包子!
吃飯時,我想想能當夜趕進山去才好,免得一個不湊巧,失去看“有來曆”的人的機會,就說是仙俠吧!
選自《黃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