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踉蹌的穿過菜畦,走到井邊。他再也支持不住,等不及卸下行囊,已經倚住樹坐了下去。
“安樂土,安樂土……”他張開嘴喘著,不住地喃喃。
那姑娘仿佛挨了螫,歌唱一下子被嚇溜了。她捏著濕淋淋的衣服,跑來嚷道:“怎麼了?喂!你是怎麼了,走路的?”
隻見這人麵色蒼黃,嘴唇焦青,全身不住地發抖。他中了毒。菜園家的姑娘忙衝進小屋,不多時為他盛來湯羹,又用大針替他放了血。
“安樂土,安樂土,安樂土!”他含糊的喊著,聲音裏充滿著曆盡千辛萬苦,終於達到目的後的感歎。
靜寂占領了晌晚的菜園,隻聽見茅屋頂上咕咕的鴿聲,吹過皂莢樹梢的低微的風聲。菜園家的姑娘木然立著;驢子停住車水,溫愛的用鼻子觸摩她渾圓的肩膀。客人瞧瞧那畜生,又暗暗打量著麵前的姑娘:多麼出色的丫頭啊,那模樣的俊俏,使他一肚子的漂亮字眼個個害羞。現在人已入迷,靈魂當真有了暖床似的(血液愉快的在脈管裏循環),他覺得和平的日子正在麵前等他休息。
這時那在萵筍畦裏剔剜心蟲的媽媽卻巧趕過來。
“知道是做什麼的呀?你招惹他,鬼丫頭!”她厲聲嚷著。
女兒羞紅了臉,然而卻撒起嬌來。
“看媽媽,”她生氣地說,“鬼纏住他的腳,自尋來的,誰還夜裏打燈籠去找他嗎!”
她又說,人家怪可憐的正在難中,不合說這等話;況且多一個人添一個幫手,園子裏事務繁雜,未必就會白吃飯。說著時眼裏還噙著水汪汪的淚。這樣就決定了客人的命運:他落腳在菜園裏住下了。
他在菜園裏住下來——鄰著菜圃有一帶果園——每天嚼著蘿卜幹,懶洋洋躲到林下臥著,迷幻的望著白雲飄過天空,諦聽著鴿在樹下咕咕,蚱蜢軋軋的在莊稼叢裏飛,卻不作事。時光逝去了。那曾“使一肚子的漂亮字眼個個害羞”的姑娘,每天看來看去,日子一久,也就變醜了。媽媽是時時嘮叨不休,蒼蠅似的直盯住他。一天忍無可忍,她衝進果園,一把揪住他道:“起來,祖宗!去紮黃瓜架;不能讓你盡自在!”
他唔唔應著,幽靈般晃晃蕩蕩向茅屋走去。他結束了行囊,提起行杖,依舊叼著那隻出號的大煙袋,一聲不響起程去了。
“哪裏去呀?糊塗鬼!”女人追著喊。
“好人,讓我去吧。”他煞住步說。“不是我薄情,但可憐我不幸的人,眼睛到處碰見的是破滅,靈魂到處感受的是不安,我的心已經碎了。我想休息,卻沒有地方供一個受罪的人安身。生活在我是一種磨難,然而又不想死,還希望多活一時。”他揮著行杖——“請吧,好人!請原諒我,並祝你幸福!”
他以為自己是這樣和平,這樣善良,一生中從不曾虧待別人,甚至連螞蟻都沒有存心傷害過,而竟受盡了人間的苦楚與折磨。想到此,他傷心起來,很想落淚,糟糕的是那眼睛幹燥而又空虛,絲毫不替他分擔悲哀。
女人留在大路旁,雙手叉腰,目送著他的背影,全身打著抖,好像一下子就生了毛病。但忽然記起那人仿佛失落點東西,她走過去揀起來看時,卻是他腳下帶來的一片家鄉的泥土。
“拿去你的幸福吧,魔鬼!”她咒罵著,將手裏的泥土向他投去。“願你一世走著,靈魂永遠得不到安寧。魔鬼!沒有良心的流氓!”
但是人已經去得遠了,隻見煙袋留下的一縷青煙。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八日夜初稿
選自《落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