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許傑熱(2 / 2)

關帝的前麵,沿著路邊,放著一張舊版桌。桌後站著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女人。桌前有幾張板凳,桌上則是買粥的人的一套家夥:一樽粥,三四隻空碗,一個插竹片筷的筒,一碟爛得發臭的鹽菜,與一碟幾乎生了蟲的豆醬。除此以外,卻也有三四盒的哈德門香煙與火柴等。

像這樣的粥攤,在從前,本來便有三四家的;可是,現在,卻剩了這老太婆一個人了。

在從前,當我們一走上嶺頭的時候,即刻就可以聽見幾個賣粥的女人,同時招呼客人吃粥的聲音。可是,在現在,這聲音卻是寂然了。

兩個轎夫,是這位老太婆的顧客,他們接連喝了兩大碗粥,起來之後,用手在嘴巴上摸了一摸,接著又各人拿起一支哈德門香煙來,燃起洋火在抽。

這個買賣,一共是十九個銅板的生意。粥是四個銅板一碗,香煙是三個銅板兩枝,另外,小菜與火柴,當然是奉送的。

記得從前,這粥是一個銅板一碗的。十幾年來,生活指數,增高四倍,而生產的方式,還是千百年以前的老方法,這裏是相去了多少距離嗬!

“粥要四個銅板一碗嗎?”我故意地問。

“四個銅板一碗,還要賠本呢!”老太婆答。

“賠本?你何必做生意呢!”

“從前隻有一個銅板一碗呢!”

“從前?從前,米賤,生意好!”

“現在生意不好嗎?”

“連走路的人都沒有,還有什麼生意呢!”

這情形,我是曉得的,這是一條通省城的大道;從前是很熱鬧的;自從輪船通後,走這一條路的人,就隻有一些肩挑的貿易者;可是,那個時候,農民的購買力,還是很強大的;所以,這一條路上,還是有許多買粥的人的生意可做。到了近年來,一麵因為所謂農村經濟破產,一麵則因為就近的縣份,已經有省公路的建設,因此,這條越山爬嶺的交通要道,便無形中隨著這過去的時代而沒落了。

可憐,這種情形,卻給這個老太婆身受了。

“他們都不做這生意了。我不做這生意有什麼辦法兒。兒子拉去當了兵,足足的八年了,毫無消息,媳婦,到城裏打工去,也有三年不回來了。我如果不弄這樣的一點生意,我不會餓死嗎?”

“我賣粥我賣粥,我隻想落一點粥湯,吊吊老命;把幾個糴米的本錢,不吃到肚裏去,便算比沿門叫乞好些了。

“我不肯去討飯,我要落一點粥湯養命。”

沉默了好些時候,好像這重嚴重而陰慘的空氣,已經把我們深深的籠罩住了。

可惜,我不是詩人,我不能歡歌他們的生活,我也不能因為恬靜的農村之被近代的畸形的文明所侵入,而反對科學,擁護精神。我坐著沒有響,我想不出這問題的解決的方法。

“今年的天氣這樣旱,已經有半個月不落雨了!唉!”

沉默之後,這賣粥的老太婆又打開了沉默。於是,問題又落到旱天上了。

“半個月?不止,今日六月廿二日,足足有二十一天了,”還有一個歇腳的鄉人的回答。

“無解(無法可解!)今年的窮人,隻有餓死了。”

“聽說四嶴要‘取水’(請龍王行雨)了喲!”

“天要收入,菩薩也是沒有辦法的喲!”

兩個轎夫,抽完了他們的哈德門之後,把煙蒂扔在地上,起來對我說:

“先生,走吧,你坐進去,等一下天氣還要熱起來。”

我仍舊坐在轎中。

下了嶺,空氣已經熱得要命。這一段的路程,又是三十裏;扛轎的人,是非到那裏,不肯停下來的。

走這一段路的時間,正是上午十時至下午二時的中間太陽一直曬在頭頂的時候。

太陽與我,隻隔著一層薄薄的布篷。我的墊在身下的墊子是火,四周是火,轎篷是火,空氣是火,甚至於風.都是火的風了。

這熱,真熱得可以。

一直到了一點鍾,我們的轎子,又在石嶺腳停了下來。

我又出了轎。在太陽下走上石嶺頭。

那裏有一家小麵館。兩個轎夫,我,都在那裏吃湯麵。

吃了麵,轎夫說中午不好走,要躺在那裏睡一覺。我也靠在那裏的柱子吸香煙。

幾乎是三點鍾了。我們才下了嶺。下了嶺,是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平原。再過一些路程,就是我們的縣境。

我從轎中斜斜地看著兩邊田中的稻子,稻葉都是曬得卷起了的。有些地方,簡直已經曬成了幹草,似乎隻要一根火柴,就可以如同冬天的放山火一般,把所有的稻子都可以燒個幹淨似的。

我們在路上又停了兩次腳,到下午七點鍾的時候,才算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