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升高了,長空顯得更為明淨,村路上的行人也更多了,農婦們從什麼地方抬來幾個擔架,那上麵大概是傷病的戰士,向那水邊的一個村子裏走去;那村裏有一個大祠堂,是我們的戰地醫院的所在,她們一麵走,一麵唱著什麼歌;歌聲傳到我的耳邊,已經很微弱,但是還仿佛聽見了這樣的詞句:“抬傷兵,作茶飯,我們有的是血和汗……”兩個女兵從那村子裏出來,手挽著手,腳步和著腳步,大踏步地從那橋上走過,她們和那些農婦們打招呼,詢問擔架上的病人,接著也唱著什麼歌走開了。她們也許是去治療了被虱子或者別的什麼小生物損傷了的皮膚,或者是去拿了金雞納霜片——疥瘡和擺子是她們永久的友伴;不過也許是去慰問過什麼病人,現在又要出席民運會議去了。
另外的村子裏走出一隊學兵。他們背著槍彈背包和雜裹,每個人都提著一個蒲團,一望而知,是到山上上課去的。同時戰士們也全副武裝,整隊地在路上走,不知是去上操還是去打野外。
突然,遠遠地傳來一陣鑼鼓聲,炮仗聲,一大群老百姓在那幾乎看不清楚的遠處顯現出來;走在頭前的似乎還高舉著旗幟之類的東西。他們也許是到部隊裏獻旗去的,但今天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這麼早也沒有什麼大的集會;那麼,一定是送壯丁入伍了。這裏的壯丁,沒有什麼花名冊,用不著抽簽,更不需要繩子捆綁和軍警的押解;僅僅因為我們的部隊沒有征發他們的財物,不少給做生意的人們的錢,沒有調戲他們家裏的媳婦和姑娘,而女兵們到他們家裏去的時候,說話又那麼和藹。”我們不擴充部隊呀,我們的名額都滿了哇!”可是總是三個五個,十個八個,今天從那個村子,明天從那個村子,繼續不斷地送來。每回送來,又都像辦什麼喜事似地熱鬧。
三十幾年,我都過的一種個人生活,不知是什麼東西把我和別人隔絕著了。我不知道世界是什麼,人類是什麼,它們和我有什麼關係:它們也從來不曾感覺到我的存在。雖然每天在人海裏浮沉,雖然也學會了把“社會”,“集體”這些字樣掛在口邊,其實隻是一個荒島上的魯濱遜;並且似乎一生下來就是這樣,並且連半個禮拜五也沒有。
可是今天,我多麼高興嗬,從那些農婦們,女兵們、學兵、戰士、壯丁們那裏,突然發現了我自己!我和他們在一塊兒工作,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從他們身上,可以找到我的心和手的直接或間接的痕跡。我再不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我和世界,和人類是一起的:尤其是和這些為祖國爭生存爭自由的人們,搶救著祖國的每一塊失去的土地的人們,創造新中國,新人類的人們是一起的!我多幸福哇,和他們一樣,我也有肉、有血、有汗、有體力、有智慧;我把我獻出來,而他們並不拒絕我,並不把我當做一個陌生人看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上,生活在人們中間,雖然我是這麼藐小,我的力量又這麼微弱!
我站在懸崖邊上。昂著頭,挺著胸,手插在腰裏,眼望著遠方:朝日從遠天用黃金的光箭裝滿著我,用母親似的手掌摸撫著我的頭,我的臉,我的周身;白雲在我頭上飄過,蒼鷹在我頭上盤旋,草、木、流泉和小鳥在我的腳下,晨風拂著崖邊的小樹的柔枝,卻吹不動我的軍裝和披在身上的棉大衣。我一時覺得我是如此的偉大,崇高;幻想我是一尊人類英雄的巨像,昂然地聳立雲端,為萬眾所瞻仰,過去的我,匍伏在我的麵前,用口唇吻我的腳趾,感激的熱淚滴在我的腳背上!
上山
是秋初的夜間,好幾天沒有下雨,天氣有點悶燥。公園裏的花草發著濃鬱的香氣,月亮把屋的影子,樹的影子,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使路變成黑白相間的出路。走過了網球場,就開始上山了,幾十步坎坎之後,拐彎,是一道青石的斜坡,沒有坎坎,本來就很滑,又不知什麼時候,幾塊大石頭崩在旁邊,路上出現一個黑洞洞的坑,隻有靠山的那邊有一道剛剛可以放一隻腳那麼寬的土路,而且有三四步遠。要用手杖拄穩了才能慢慢地踏過去,過了這一節斜坡就上了公路,公路寬闊而平坦,月亮照得白白地,好像鋪了一層霜一樣,我解開襯衣,摸摸胸前,有點點汗,心跳得很急促。微風迎麵吹來,又覺得有一點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