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來的時候,除黃河以外,又經過渭河。渭河橫貫陝西全省,東至潼關,是其下流,發源一直在長安鹹陽以上。長安方麵,離城三十裏,有地曰草灘者,即渭水流經長安之巨埠。從草灘起,東行二百五十裏,抵潼關,金屬渭河水道。渭河雖在下遊,水流也不甚急,故二百五十裏竟走了四天有半。兩岸也與黃河一樣,雖間有村落,但不見捕魚的。殷周之間的渭河,不知是否這個樣子,何以今日是竟沒有一個漁人影子呢?陝西人的性質,我上麵大略說過,渭河兩岸全是陝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蓋可想見。我很希望陝西水利局長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計劃一旦實行,陝西的局麵必將大有改變,即陝西人之性質亦必將漸由沉靜的變為活動的,與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據說陝西與甘肅較,陝西還算是得風氣之先的省分。陝西的物質生活,總算是低到極點了,一切日常應用的衣食工具,全須仰給於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麵,則理學氣如此其重,已盡夠使我驚歎了;但在甘肅,據雲物質的生活還要低降,而理學的空氣還要嚴重哩。夫死守節是極普遍的道德,即十幾歲的寡婦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幾歲還衣不蔽體,這是多麼不調和的現象!我勸甘肅人一句話,就是穿衣服,給那些苦孩子們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這句話,我卻不敢用來勸告黃河船上的船夫。你且猜想,替我們搖黃河船的,是怎麼樣的一種人。我告訴你,他們是赤裸裸一絲不掛的。他們紫黑色的皮膚之下,裝著健全的而又美滿的骨肉。頭發是剪了的,他們隻知道自己的舒適,決不計較“和尚吃洋炮,沙彌戳一刀,留辮子的有功勞”這種利害。他們不屑效法辜湯生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們。什麼平頭,分頭,陸軍式,海軍式,法國式,美國式,於他們全無意義。他們隻知道頭發長了應該剪下,並不想到剪剩了的頭發上還可以翻種種花樣。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們的五個腳趾全是直伸,不像我們從小穿過京式鞋子,這個腳趾壓在那個腳趾上,那個腳趾又壓在別個腳趾上。在中國。畫家要找一雙腳的模特兒就甚不容易,吳新吾先生遺作“健”的一幅,雖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腳趾尚是架床迭屋式的,為世詬病,良非無因。而我們竟於困苦旅行中無意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黃河船中,身體也練好了許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臥,船中前後無遮蔽,居然也不覺有頭痛身熱之患。但比之他們仍是小巫見大巫。太陽還沒有做工,他們便做工了,這就是他們所謂“雞巴看不見便開船”。這時候他們就是赤裸裸不掛一絲的,倘使我們當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們一曬著便要頭痛,他們整天曬著似乎並不覺得。他們的形體真與希臘的雕像毫無二致,令我們欽佩到極點了。我們何曾沒有脫去衣服的勇氣,但是羞呀,我們這種身體,除了配給醫生看以外,還配再給誰看呢,還有臉麵再見這樣美滿發達的完人嗎?自然,健全的身體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們要想知道的問題。我們隨時留心他們的知識。當我們回來時,舟行渭水與黃河,同行者三人,據船夫推測的年齡是:我最小,大約一二十歲,雖有胡子,不足為憑。”夏浮筠先生“雖無胡子”但比我大,總在二十以外,魯迅先生則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錯的,但幾乎每人平均減去了二十歲,這因為病色近於少年,健康色近於老年的緣故,不涉他們的知識問題。所以我們看他們的年紀,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內有六十餘者,有五十餘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見我們的眼光之可憐了。二十五歲的一位,富於研究的性質,我們叫他為研究係(這又是我們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搖船拉纖以外,有暇便踞在船頭或船尾,研究我們的舉動。夏先生吃蘇打水,水澆在蘇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聲,這自然被認為魔術。但是魔術性較少的,他們也件件視為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視,看他兩隻手先後伸進袖子去,頭再在當中的領窩裏鑽將出來。夏先生問他“看什麼”,他答道“看穿衣服”。可憐他不知道中國文裏有兩種“看什麼,”一種下麵加“驚歎號”的是“不準看”之意,又一種下麵加“疑問號”的才是真的問看什麼,他竟老老實實地答說“看穿衣服”了。夏先生問“穿衣服都沒有看見過嗎?”他說“沒有看見過。”知識是短少,他們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於物質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們看著我們把鐵罐一個一個地打開,用筷子夾出雞肉魚肉來,覺得很是新鮮,吃完了把空罐給他們又是感激萬分了。但是我的見識,何嚐不與他們一樣的淺陋:船上請我們吃麵的碗,我的一隻是淺淺的,米色的,有幾筆疏淡的畫的,頗類於出土的宋瓷,我一時喜歡極了,為使將來可以從它喚回黃河船上生活的舊印象起見,所以向他們要來了,而他們的豪爽竟使我驚異,比我們拋棄一個鐵罐還要滿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