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孫伏園(3)(2 / 3)

陝西的酒是該記的,我到潼關時,潼人招待我們的席上,見到一種白幹似的酒,氣味比白幹更烈,據說叫做“鳳酒”,因為是鳳翔府出的。這酒給我的印象甚深,我還清楚地記得,酒壺上刻著“桃林飯館”字樣,因為潼關即古“放牛於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飯館以此命名的。我以為陝西的酒都是這樣猛烈的了,而孰知並不然。鳳酒以外,陝西還有其它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紹興酒製的南酒有兩種:“和南酒”與“苦的酒”。苦的酒更近於紹興。但如壇底的渾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藝不高之故。和南酒則離南酒甚遠,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酒”一種,色白味甜,性更和緩,是長安名產,據雲“長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飲了酒所致。但我想酒即使飲一鬥也是不會教人眠的,李白也許飲的“鳳酒”罷,故鄉有以糯米作甜酒釀者,做成以後,中有一窪,滿盛甜水,俗曰“蜜勤殷”,蓋酒之類也。除此四種以外,外酒入關,幾乎甚少。酒類運輸,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損失必大。同鄉有在那邊業稻香村一類店鋪者,但不聞有酒商足跡。稻香村貨物,比關外貴好幾倍,五星皮酒售價一元五角,萬壽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無可賺,路中震壞者多也。

陝西語言本與直魯等省同一統係,但初聽亦有幾點甚奇者。途中聽王捷三先生說“汽費”二字,已覺詫異,後來凡見陝西人幾乎無不如此,才知道事情不巧,蓋西安人說S,有一大部分代以F者,宜乎汽水變為“汽費”,讀書變為“讀甫”,暑期學校變作“夫期學校”,省長公署變作“省長公府”了。一天同魯迅先生去逛古董鋪,見有一個石雕的動物,辨不出是什麼東西,問店主,則曰“夫”,這時候我心中亂想:犬旁一個夫字吧,犬旁一個甫字吧,豸旁一個富字吧,豸旁一個付字吧,但都不像。三五秒之間,思想一轉變,說他所謂[×者也許厶×是吧,於是我的思想又要往豸旁一個蘇字等處亂鑽了,不提防魯迅先生忽然說出:“呀,我知道了,是鼠。”但也有近於S之音而代以F者,如“船”讀為“帆”,“順水行船”讀為“奮力行帆”,覺得更妙了。S與F的搗亂以外,還有稍微與外間不同的,是D音都變在dS,T音都變為TS,所以“談天”近乎“談千”,“一定”近乎“一禁”,姓“田”的人自稱近乎姓“錢,”初聽都是很特別的,但據調查,隻有長安如此,外州縣就不然。劉靜波先生且說:“我們渭南人有學長安口音者,與學長安其他時髦惡習一樣的被人看不起。”但這種特別之處,都與交通的不便有關。交通的不便,影響於物質生活方麵,是顯而易見的,汽水何以要八毛錢一瓶呢?據說本錢不過一毛餘,捐稅也不過一毛餘,再賺一毛餘,四毛錢定價也可以賣了。但搬運的時候,瓶塞衝開與瓶子震碎者,輒在半數以上,所以要八毛錢了。(長安房屋,窗上甚少用玻璃者,也是吃了運輸的虧。)交通不便之影響於精神方麵,比物質方麵尤其重要。陝西人通稱一切開通地方為“東邊”,上海北京南京都在東邊之列。我希望東邊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好的一部分,隨著隴海路輸入關中,關中必有產生較有價值的新文明的希望的。

陝西而外,給我甚深印象的是山西,我們在黃河船上,就聽見關於山西的甚好口碑。山西在黃河北岸,河南在南岸,船上人總讚成夜泊於北岸,因為北岸沒有土匪,夜間可以高枕無憂。(我這次的旅行,使我改變了土匪的觀念:從前以為土匪必是白狼,孫美瑤,老洋人一般的,其實北方所謂土匪,包括南方人所謂盜賊二者在內。紹興諸嵊一帶,近來也學北地時髦,時有大股土匪,擄人勒贖,有“請財神”與“請觀音”之目,財神的票,觀音女票,即快票也。但不把“賊骨頭”計算在土匪之內,來信中所雲“梁上君子”,在南邊曰賊骨頭,北地則亦屬於土匪之一種,所謂黃河岸上之土匪者,賊而已矣)我們本來打算從山西回來,向同鄉探聽路途,據談秦豫騾車可以渡河入晉,山西騾車不肯南渡而入豫秦,蓋秦豫尚係未臻治安之省分,而山西則治安省分也,山西人之搖船與趕車者,從不知有為政府當差的義務,豫陝就不及了。山西的好處,舉其犖犖大者,據聞可以有三,即一,全省無一個土匪,二,全省無一株鴉片,三,禁止婦女纏足是。即使政治方針上尚有可以商量之點,但這三件事已經有足多了。固然,這三件在江浙人看來,也是了無價值,但因為這三件的反麵正是豫陝人的缺點,所以在豫陝人口碑上更覺有重大意義了。後來我們回京雖不走山西,但舟經山西,特別登岸參觀。(舟行山西河南之間,一望便顯出優劣,山西一麵果木森森,河南一麵牛山濯濯)上去的是永樂縣附近一個村子,住戶隻有幾家,遍地都種花紅樹,主人大請我們吃花紅,在樹隨摘隨吃,立著隨吃隨談,知道本村十幾戶共有人口約百人,有小學校一所,村中無失學兒童,亦無遊手好閑之輩。臨了我們以四十銅子,買得花紅一大筐,在船上又大吃。夏浮筠先生說,便宜而至於白吃,新鮮而至於現摘,是生平第一次,我與魯迅先生也都說是生平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