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周文(2 / 3)

下來掃著崖邊,反映著灰黃的陽光,更加撩得人眼花繚亂,眼睛就會這麼痛起來了。茶包子在那懸崖邊走過掃著那壓低下來的樹葉,那雪花就像麵粉團似的窸窸窣窣地溜下來,落進頸項上發臭的衣領裏,頓時就覺著一股冷氣從皮膚透進心窩,然而總得皺著臉上很深的皺紋,咬著牙慎重地再踏進一步去。在這雪天裏走路真不是玩的,霧子從崖旁邊的黑洞洞的深穀下麵像剛揭開大飯桶時的白氣直衝上來,往上升,連續不斷地往上升,那濃濃的霧罩好像可以拈得著的輕紗似的。它劈頭蓋麵的升上來,繚繞在腳間,繚繞在茶包子間,繚繞在堆滿雪的鬆杉間,繚繞在峰頂和峰頂間,升不完,出不盡,好像那深穀下麵誰在那兒成天燒著火煮著飯呢。霧是那麼紗一樣模糊的,在那些腳跡並不怎樣明顯的雪路上,真是可以迷失方向,不當心,一腳踏在冰塊上,就會連人帶茶包一起滑下深穀去。永遠葬在迷霧中。這倒並不是稀奇事。所以他們每天起來,一拉開雞毛店子的門,就要在霧罩中看看雪路上有沒有豹子的腳印,如果有,就放心的背著茶包走去。打山神廟前經過,心頭惶恐地希望著神的保佑,口中便要說著“回來時再給你老人家燒紙。”然而那廟子站在那濕崖旁邊,其實已經破了。最難走的,恐怕是最後的一個山頂了。空手人從城裏來,兩天就可以翻過山去,然而在他們卻要六七天才能爬上山頂。山頂的雪就是五六月都不會化完的。何況是落雪天氣。山頂上不但雪更深,霧更大,並且風也更厲害。在山裏走幾天,還有一些人家可以看見,雖是也有風,然而那聲音是低泣,是哭訴,如走在沙漠上,如經過萬人的墳堆,如聽見少女的悲痛。可是這一望無涯白漾漾的山頂,你瞧,雪花亂七八糟地漫天飛舞著,忽然一陣不知是那裏來的一股力量,一下子把雪花在空中旋轉著狂飛起來,卷了幾個回旋才落在雪地上。一些在崖邊的枯樹突然侉嚓一聲斷了下來,稀裏嘩啦地就奔下崖去,就是已經著地的雪花都滾了起來。這時間,就隻聽得“虎——虎——虎”的一種尖厲的怒吼,一種慘叫,在空中動蕩著,天烏地白。第一個背茶包子上來的人不當心,馬上就看見他把拐子拋在空中,仰翻著背上的茶包翻了一個又一個的筋鬥就滾下深不見底的深穀迷霧底下去。老頭子走到這上麵,如果遭受不著,縱不致飛下崖,但馬上你可以看見他眼珠子一怔,胡子下麵的嘴唇就立刻烏白,一縮一縮地露著齒,像是笑嘻嘻,直直地就躺到雪地上了。暴風平靜後,就有烏鴉們來啄去他的眼珠,豹子們來啃去他的心髒。然而,人們並不因此就停下去。後來的向著死屍睜著傷感慣了的眼睛,呆板地搖搖頭,警惕著自己,便又呆板地拄著拐子一聲聲清脆地向著那無窮盡的生活遠極前進。他們依然照樣地預祝著自己初生下來三天的小孩,希望他們來承繼著他們的命運。不過,這究竟已經是多年以前的黃金時代了。就縱然一月背一次,究竟還有背的,可以啃一啃玉蜀黍的硬饃。可是自從藏番拿著英國運來的槍進占金沙江沿岸以後,英國製造的印度茶可以直接用噴著濃煙的火車運銷康藏,而內地那些古舊城市中的茶商便多半倒閉的倒閉,關門的關門了。於是有些人想再冒著風霜雨雪在崖邊上去拚命都不可能,而隻好躲在家餓得暴躁地烤著柴火了。現在如果再經過這些地方,你可以看見較低的一些斜穀裏還有著一些零零落落的人家,在招待著很少的背茶包的顧客和一些別的客人。在這裏,你可以隨時聽見男的粗暴的聲音,用瘦筋筋的拳頭捶著桌子;女人呢,則端一條凳子坐在門邊眼淚鼻涕地數說著狂號。至於較高的一些斜穀,有許多地方的草房都空空洞洞,歪斜的歪斜,倒塌的倒塌,隻剩一些崩壞的土灶在那歪柱旁邊,紅紙寫的神位都不見了。至於有些簡直等於從來就沒有過房子似的,那些被雪花壓黑的稻草已躺在嶙的大石旁邊腐爛,橫躺在杉樹麵前的柱頭也被雪水剝蝕成柴塊,生上許多蘚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