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
朱湘(1904-1933)字子沅,安徽省太湖人,現代詩人,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晨,由上海乘船赴南京時跳江自殺。著有詩集《夏天》、《草莽集》、《石門集》;翻譯有:《路曼尼亞民歌一斑》和《英國近代短篇小說集》等。
煙卷
我吸煙是近四年來的事。從前我所進的學校裏,是禁止煙酒的,不過我同煙卷發生關係,卻是已經二十年了。那是說的煙卷盒中的畫片,我在十歲左右的時候,便開始收集了。我到如今還記得我當時對於那些畫片的搜羅是多麼熱情,正如我當時對於收集各色的手工紙,各國的郵票那樣,有的是由家裏的煙卷盒中取來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煙才好;還有的是用製錢——當時還用製錢,去,跑去,雜貨鋪裏買來的。兒童時代也自有兒童時代的歡喜與失望:單就搜集畫片這一項來說,我還記得當時如其有一天那煙盒中的畫片要是與從前地重複了,並不是一張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滯著,不舒服,徒然的在心中希冀著改變那既成的事實。收集全了一套畫片的時候,心裏又是多麼歡喜!那便是一個成人與他所戀愛的女子結了婚。一個在政界上鑽營的人一旦得了肥缺,當時所體驗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過去。
便是煙卷盒中的畫片這一種小件的東西,就中都能以窺得出社會上風氣的轉移。如今的畫片,千篇一律的,是印著時裝的女子,或是俠義小說中的情節;這一種的風氣,在另一方麵表現出來,便是肉欲小說與新俠義小說的風行,再在另一方麵表現出來,便是跳舞館像雨後春筍一般的豎立起來,未成年的幼者棄家棄業地去求俠客的記載不斷地出現於報紙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嚐沒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畫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種強有力的引誘;在十年以前,我自己還拿十歲時候所收集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畫片之內的一張剪出來,插在錢夾裏。也未嚐沒有《水滸》上一百零八人的畫片,《水滸》,它本來是一部文學的價值既高,深入民心的程度又深的書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話文學中唯一的能以將男性充分地發揮出來的長篇小說,(我當時的失望啊,為了再也搜羅不到玉麒麟盧俊義這張畫片的緣故!)不過在二十年前,也同時有軍艦的照相畫片,英國的各時代的名艦的畫片,海陸軍官的照相畫片,世界上各地方的出產物的畫片,……這二十年以來,外國對於我國的態度無可異議的是變了,期待改變了藐視,理想上的希望改變成了實際上的取利;由畫片這一小項來看,都可以明顯地看見了。
當時我所收集的各種畫片之內,有一種是我所最喜歡的,並不是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為的它搜羅繁難。它是在每張之上畫出來一句成語或一聯的意義,而那些的繪畫,或許是不自覺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要工夫深,鈍鐵磨成針”,“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許多同類的成語,都寓莊於諧的在繪畫中實體的演現了出來,映入了一個上“修身”課,讀古文的高小學生的視覺……當時還沒有《兒童世界》、《小朋友》,這一種的畫片便成為我的童年時代的《兒童世界》、《小朋友》了。
畫片,這不過是煙卷盒中的附屬品,為了吸煙卷的家庭中那般兒童而預備的,在中國這個教育,尤其是兒童教育落伍的國家,一切含有教育意義的事物,當然都是應該歡迎、提倡的。——不過就一般為吸煙而吸煙的人說來,畫片可以說是視而不見的;所以在出售於外國的高低各種,出售於中國的一些煙盒煙罐之內,畫片這一項節目是蠲除去了。
煙卷的氣味我是從小就聞慣了,嗅它的時候,我自然也是感覺到有一種香味,——還有些時候,我撮攏了雙掌,將煙氣向嗅官招了來聞;至於吸煙,少年時代的我也未嚐沒有嚐試過,但是並沒有嚐出了什麼好處來,像吃甜味的糖,鹹味的菜那樣,所以便棄置了不去繼續,——並且在心裏堅信著,大人的說話是不錯的,他們不是說了,煙卷雖是嗅著煙氣算香,吸起來都是沒有什麼甜頭,並且暈腦的麼?
我正式的第一次抽煙卷,是在二十六歲左右,在美國西部等船回國的時候;我正式的第一次所抽的煙卷,是美國國內最通行的一種煙卷,“幸中”(Lucky Strike)。因為我在報紙、雜誌之上時常看到這種煙卷的觸目的廣告,而我對於煙卷又完全是一個外行,當時為了等船期內的無聊,感覺到抽煙卷也算得一條便利的出路,於是我的“幸中”便落在這一種煙卷的身上。
船過日本的時候,也抽過日本的國產煙卷,小號的,用了日本的國產火柴,小匣的。
回國以後,服務於一個古舊狹窄的省會之內;那時正是“美麗牌”初興的時候,我因為它含有一點甜味,或許煙葉是用甘草焙過的,我便抽它。也曾經斷過煙,不過數日之後,發現口的內部的軟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為初由水料清潔的外國回來,漱口時用不慣黴菌充斥著的江水、井水的緣故,於是煙卷又照舊的吸了起來,數日之後,那些口內的水泡居然無形中消滅了;從此以後,抽煙卷便成為我的一種習慣了。醫學所說的煙卷有毒的這一類話,報紙上所登載的某醫士主張煙卷有益於人體以及某人用煙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類消息,我同樣的不不介於懷……大家都抽煙卷,我為什麼不?如其它是有毒的,那麼茶葉也是有毒的,而茶葉在中國原是一種民需,又是一種騷人墨客的清賞品,並且由中國銀行到了全世界,——好像菸草由熱帶流傳遍了全世界那樣。有人說,古代的飲料,中國幸虧有茶,西方幸虧有啤酒,不然,都來喝冷水,恐怕人種早已絕跡於地麵了,這或許是一種快意之言,不過,事物都是有正麵與反麵的。煙、酒,據醫學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鴉片與白蘭地,醫士也拿了來治病。一種物件在施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