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都臉色發紅,鼻子尖發亮。旁邊的方盤上擺著一個空瓶子,酒杯裏還有剩酒。倆人都興致甚佳,舒展地盤腿而坐,圍著火盆抽煙。六號的客人從薄棉睡衣的袖筒裏伸出雪白的手來,彈一彈紙煙的煙灰,接著又抽。光看倆人坦率交談的樣子,好像是老相識,其實不過是今天晚上在旅店剛結識的。大概不知由於什麼做引子,隔著拉門交談了兩三句。因為太寂寞了,六號的客人找上門來,交換名片之後,便命酒對酌,越談越投合,不知不覺在客氣話裏摻起粗魯話來了。
七號客人的名片上印著天津弁二郎,沒有任何頭銜。六號客人的名片上是秋山鬆之助,也沒印銜兒。
天津便是日暮時來的穿西裝的男人。他身體消瘦,是個細高個兒,白淨麵皮,這與對手秋山截然不同。秋山有二十五六歲,胖乎乎的圓臉,赤紅麵皮,眼角笑眯眯的,大概他平時總是笑嘻嘻的吧。天津是無名的文學家,秋山是無名的畫家,彼此都是搞藝術的人,在這鄉間小旅店裏不期而遇了。
“睡吧,罵大街好像也罵夠了。”
他倆從美術論、文學論到宗教論,信口開河地大談一通,又對當今的文學家、畫家中的名家巨匠胡批了一番,沒注意到鍾已敲過十一點了。
“不要緊呀,反正明天去不成啦,聊個通宵也沒關係的。”
畫家秋山笑嘻嘻地說道。
“可是,現在幾點鍾了?”
天津看了看扔在一旁的手表。
“哎呀,十一點多了呀!”
“反正是一夜不睡了。”
秋山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看了看酒杯。
“不過你困了的話,睡也行啊。”
“困是一點也不困,隻是恐怕你已經累了。我今天從山崎動身很晚,才走了三裏半路,一點關係也沒有。”
“什麼?我也沒關係,我光想著你如果睡覺的話,把這個借給我看看呢。”
秋山把用十來張日本白紙寫的像是原稿的東西拿了起來。封麵上寫著:“難忘的人們”。
“那東西實在不行!照你那行的說法,跟用鉛筆畫的速寫一樣,別人看不明白呀。”
天津雖然嘴裏這麼說,卻無要回原稿的意思。秋山一張兩張地翻著,跳著看了看。
“速寫也有速寫的味道,真想拜讀一下。”
“先還給我看看。”
說著,天津從秋山手裏取回原稿翻看。一時倆人都沉默不語了。外麵的風雨聲似乎此刻才傳入兩人的耳朵,天津一麵專注地看自己的稿子,一麵側耳聆聽外麵的聲響,仿佛進入了夢境。
“這樣的夜晚是屬於你的領域呀。”
秋山說的這話,好像並未進入天津的耳朵,他沒有作答。他是在聽風雨聲呢?看稿子呢?還是在心裏想著遠在百裏之外的人呢?秋山心裏在想,現在天津的這臉,這眼神,倒是我的領域呀。
“你與其看這東西,倒不如我就這題目給你講一講還好些。怎麼樣?你聽嗎?這稿子寫的隻不過是個梗概,看了也不明白。
天津帶著如夢方醒的眼神,把目光轉向秋山。
“你能詳細地給我說說當然更好了。”
秋山抬頭一看天津的眼睛,發現天津的眼睛有些濕潤了,閃著異樣的光亮。
“我盡量詳細地說。你覺得乏味時,就不客氣地提醒我一聲,而我也毫無顧忌地說。現在我忽然產生一種想讓你聽聽的衝動,真莫名其妙。
秋山往火盆裏添了炭,又把涼酒倒進了鐵罐。
“難忘的人決非不可忘記的人。你看過原稿上劈頭第一句我寫的就是這句話。
“所以我想先把這句解釋一下,這樣一來,這文章的題目的立意自然你就清楚了。不過我想你大概是明白的。”
“別盡說那些,痛痛快快地說吧!我作為社會上的一般讀者來聽。對不起,我躺下聽了。”
秋山叼著香煙放倒身子,用右手支著頭,眼睛看著天津,嘴角上掛著笑。
“不能說隻有父母、子女、知己朋友,還有幫助過自己的老師、長輩等等的人才是難忘的人。有的人是會忘記的,與之既無絲毫恩愛,也沒有情義,是與已完全無關的別人,說真的,忘掉他既無損於人情,也無損於道義,而他卻終於成為自己不能忘卻的人。對世上一般的人來說,不敢說有,至少對我來說是有的,恐怕你也有。”
秋山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記得我十九歲那年春天,因為稍感身體不適,抱著休養一下的心情離開東京的學校,回到家鄉,是在這次歸途中發生的事。從大阪搭上航行瀨戶內海的客輪,行駛在春海無波的內海之上。事隔十年之久,我一點也不記得同乘一條船的乘客都有誰,船長是怎樣的人,端茶的服務員的長相如何了。大概也有替我倒過茶的乘客,也有在甲板上跟我聊過天的人,這些在我的記憶裏並未留下任何痕跡。
“也許因為當時身體欠佳,沒什麼興致,以致陷入獨自沉思的狀態。隻記得經常去到甲板上,時而在心中描繪著未來的美夢,時而不斷想著這人世的事。當然這在年輕人來說,並不足為奇。我觀賞著春天和煦的陽光融入油一般的海麵,在微波不興的水中,船首發出悅耳的聲響破水前進,迎送著籠罩在煙雲中的島嶼。我忽而左舷、忽而右舷地貪看著。一個個的海島宛似鋪上了用油菜的黃花和小麥的綠葉織出的錦緞,在霞霧朦朧中緩緩地漂移而過。不久,船的右舷挨近一個小島,離島的岩石海岸不足十丁,我心不在焉地憑欄眺望著它。島上的山麓,隻有東一片西一片的小鬆樹林,既不見莊田,也不見房屋。退潮後的海灘寂靜無聲,在陽光照射下閃著亮光。層層的細浪猶如在海邊玩耍般畫出道道長形刀刃,泛出白光,隨即又消失掉。山上方的天空中,雲雀的叫聲隱約可聞,由此可知並非無人的荒島。我父親的詩句中就有“雲雀高飛,島有莊田”。因而我想,山後定有人家。正當我凝望遐想之際,在陽光照射下的海灘上,發現有一個人,是個男人,而且不是孩子。他似乎在埋頭撿什麼東西,一麵拾一麵往籃子或桶似的東西裏裝著。拾一回,站立起來走兩三步,蹲下來再拾。我注視著這在空寂無人的小島岸邊到處搜尋的人。船繼續朝前行駛,人影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不久,海岸、荒山——整個小島在遠處的煙霞中消失了。至今已將近過去十年,但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起過這小島上的連臉都沒看清的人。這便是我‘難忘的人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