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用清亮的嗓子邊走邊唱著牽馬歌的歌聲,伴著空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眼睛望著噴煙,側耳傾聽,有意無意地等待著這歌聲來到跟前。”
“剛望見人影,便聽見拉長聲唱的歌子:‘宮地是個好地方喲,它在阿蘇山腳下……’悠長的歌聲一直傳到我倆站的橋這邊來。歌中飽含著情感和悲愴的歌喉,動人心弦。我凝眸望著這二十四五歲的健壯漢子,隻見他手提韁繩,連看也不看一眼我們,從身旁走了過去。月光照著他的後背,連他的側臉也沒看清,但他那雄健身形的黑色輪廓,至今還留在我的眼簾裏。
“我目送這年輕人的背影,一會兒又抬頭仰望阿蘇山的噴煙。‘難忘的人們’之一,便是這年輕人。
“再有是在四國的三津濱過夜,等汽船時的事。記得時值初夏,我因聽說汽船下午來,清早起便從旅店出來,在港灣岸邊和市區散步。因為從此地往內地走不遠便是鬆山,所以這市鎮格外繁榮。早晨還有魚市,在魚市場附近,人聲嘈雜,擁擠不堪。這天,晴空萬裏,旭日東升,使發光物體得以反射,使有色物體得以增輝,使熙來攘往的人流增添熱鬧氣氛。喊的,叫的,此處在嬉笑,彼處則在怒罵。買的,賣的,無論男女老幼都顯得忙忙碌碌,興致勃勃,歡歡喜喜,你追我趕。露天店鋪一家挨一家,恭候著站著吃的顧客光臨。所賣之物自不消說,吃的人大體上固定是船家水手之類的人物。家鯽魚呀,比目魚呀,星鰻呀,章魚等等隨便堆放在地上。一股腥魚味沾在混雜的人群的袖口上,衝進人們的鼻孔。
“我純屬一個旅客,與這塊土地既無緣也無故,既無熟悉的麵孔,也無記得起來的禿頂。隻為這市場風光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深入地觀察到了種種世態。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在紛擾的人群中,.漫步街頭,不覺間來到了稍靜的岔道口上。
“馬上一陣彈琵琶的聲音傳入我的耳鼓。在這裏的店鋪前,站著一個彈琵琶的僧人。他大約四十五六的年紀,是個四方臉、寬臉膛的矮胖子。他那臉色和目光與悲涼的琵琶聲正相配,他隨著如泣如咽的絲弦歌唱的聲音,低沉、混濁而不流暢。街上的人,無一人注意到他,家家戶戶的人誰也沒露出想聽聽他彈奏琵琶的樣子。朝日光芒萬丈,人世匆匆忙忙。
“然而我盯著這琵琶僧人,傾聽著他的彈奏。這裏路麵很窄,簷頭參差不齊,加上岔路口雜遝忙亂的街頭景象,似乎與這琵琶僧人及琵琶的聲音很不調和,而在深處的某一點上似乎又有著聯係。那幽咽的琵琶聲,由岔道口的這一簷頭飄到另一簷頭,並與響亮的叫賣聲,喧囂聲混在一起,聽起來猶如一股清泉穿過濁流。聽著它,我想,這似乎在麵帶喜色、興致勃勃而又忙忙碌碌的街上的人們的心弦上奏出了自然的旋律。‘難忘的人們’之一便是這琵琶僧人。”
說到此處,天津輕輕地放下原稿,想了一會兒。外麵的風雨聲並未減弱。秋山翻身坐了起來,
“下麵呢?”
“到這兒就算了吧,太晚了呀!還有不少,像北海道歌誌內的礦工,大連灣頭的青年漁夫,番匠川的長瘤子的船夫等等,我把原稿上有的一個個都詳細地說起來,就得到天亮呀!為什麼說我忘不掉這些人呢?因為總想起他們來。那麼,又為什麼我要想起他們來呢?我想跟你說說這個。
“要緊的,我不斷為人生的問題所困惑,又為自己未來的宏願所威逼,是個自尋煩惱的不幸的人。
“所以,在像今天這樣的夜晚,夜深人靜,獨自對著孤燈時,便感到人生的孤獨,產生一種難忍的哀傷。這時,自我的頭角突然折斷,反而懷念起別人來。於是許多往事和故舊湧現心頭,便是這些人。不,是站在遇到這些人當時的景物當中的這些人。我和別人有何區別呢?不都是寄出生於天地間的一隅,在漫長的路途中跋涉,互相攙扶,而最後同歸於永恒的蒼穹嗎?當從心底發出此感時,不禁淚下沾襟。此刻,實在是既無己亦無人,隻感到任何人都值得懷念,不禁憶起他們來。
“我從未感到過像這種時刻心緒之寧靜、自由,爭名奪利之俗念頓消,而對一切懷有深切的同情心。
“我總想用這題目盡情地把它傾瀉出來,寫成文字,我相信天下之大,定有共鳴之士。”
其後,兩年過去了。
天津因某種緣故定居東北某地,與在溝口旅店邂逅的秋山全無交往。又是一個當年天津留宿溝口的時節,又是一個雨夜,天津獨自麵向桌子陷入沉思。桌子上擺著和兩年前他給秋山看過的原稿題目相同的《難忘的人們》,在稿子的結尾加上去的是“龜屋”的店主人而不是秋山。
(程在裏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