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的鬆緩隨便,在我們過慣都市生活的人看來,有些看不下去,但同時又覺得也實在親切可愛。每個大都市的人口動輒號稱幾百萬,可是比起全人類來,究竟是極少的少數。至於過著像這裏的生活的人們,無論什麼地方,還是占人類的大多數。我們到底怎樣才對呢,是要使那大多數的人跟我們一樣緊張起來才對,還是叫我們這極少的少數去學一學他們的鬆緩?
那少女幾乎天天送我們的郵件來,一封也沒有遺失,日子久了我再想起我剛來到時對於信件的那種疑神疑鬼的心,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在大都市住久了的人,會一天比一天地變得小家子氣。——有一天,她的哥哥送信來了。我真是驚異!穿著製服,戴著製帽,皮靴橐橐,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嚴肅整齊過。我把信握在手裏,不由自主地問:“令妹呢?”他的回答是,家裏生了一個小牛。
不久,小牛的誕生傳遍了左鄰右舍,我們都被邀請去參觀小牛。我們在牛棚外看見一畦碩大的番茄,於是我們摘了一籃,付了一些代價,帶回家來。從此這一家不但供我們番茄,還時常送來其他的菜蔬和作果醬的蘋果。
瑞士的肉類是出名貴的,我們一日三餐,隻以菜蔬為主。可是麵包常起恐慌。附近沒有麵包房,每天早晨由一個少年騎著車挨戶送,有時卻得不到。我們一向是現錢交易,怎麼也想不出不送的理由。有一次我們在湖邊候船,看見那少年正在碼頭上放跳板,同他談起來,才知道清早送麵包是他的“兼差”,他的正當職業是在船碼頭上放跳板。我問他,為什麼時常忘記給我們送麵包呢;他仿佛在敘說與他無幹的旁人的事,所舉出的理由也似乎很正大,那是因為我們住房的台階太高。我聽著有些憤憤,同住的某夫人到底乖巧,示意給他,往後不會讓他白登高台階的。——經過這番談話後,彼此的交情似乎深了一些;第二天,麵包按時送到了,某夫人也不失信,送他一支香煙作為登台階的報酬。他滿意接受了。果然,此後每日一支香煙,麵包也天天送到。
想不到,住房的台階高也會這樣影響到吃飯問題。然而並不止於送麵包一件事。我們的廚房是用煤油爐子燒飯,零買不如整購,到鄰村唯一的雜貨店裏訂下一桶煤油,說妥立刻就送來。我們回來後,卻空等了一個下午,第二天又去催問,說是昨天店裏沒有閑人,今天下午一定送到;於是我們回去等著,又等到了黃昏,仍然不見送來。氣憤有什麼用呢,隻好在次日清晨再忍著氣去問,店裏老板的回答是:
“已經送去了。”
“我們卻沒有見到。”
於是大家把昨日送煤油的小廝喚來。他理直氣壯地說:
“他們的台階太高,我把煤油交給他們的鄰居了。”
回去到鄰家一盤問,那桶油放在蘋果樹下,等它的主人,已經等了一夜。
在這些人們中間住不上幾天,大家便熟識了,自己也不知不覺把皮鞋脫去,換上家鄉的布鞋,把領帶拋開,換上反領的襯衫,時表也用不著,鎖在箱子裏,自有那日出日落給我們正確的時間——人、動物、植物,好像站在一個行列上,人人守著自己的既不能減損,也不能擴張的範圍:各自有他的勤勉,他的懶惰,但是沒有欺騙。這樣,湖山才露出它們的雄壯。一片湖水,四圍是默默無語的青山,山間的雲,層出不窮地在變幻。有時遠遠駛來一隻汽船,轉個圈子,不久又不見了,與這裏的世界好像不發生一點關係。
在贛江上
在贛江上,從贛州到萬安,是一段艱難的水程。船一不小心,便會觸到礁石上。多麼精明的船夫,到這裏也不敢信托自己,不能不舍掉幾元錢,請一位本地以領船為業的人,把整個的船交在他的手裏。這人看這段江水好似他祖傳下來的一塊田,一所房屋,水裏塊塊的礁石無不熟識;他站在船尾,把住舵,讓船躲避著礁石,宛轉自如,像是蛇在草裏一般靈活。等到危險的區域過去了,他便在一個適當的地方下了船,向你說聲“發財”。
我們從贛江上了船,正是十月底的小陽天氣,順水又吹著南風,兩個半天的功夫,便走了不少的路程。但到下午三點多鍾,風向改變了,風勢也越來越緊,領船的人把船舵放下,說:“前麵就是天柱灘,黃泉路,今天停在這裏吧。”從這話裏聽來,大半是前邊的灘過於險惡,他雖然精於這一帶的情形,也難保這隻風裏的船不觸在礁石上。尤其是顧名思義,天柱灘,黃泉路,這些名稱實在使人有些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