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俞平伯(3 / 3)

當已淒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樹頭橘實漸漸黃了。這一半黃的橘子,便是在那邊貼標語“快來吃”。我們拿著細竹竿去打橘子,仰著頭在綠蔭裏希裏霍六一陣,撲禿撲禿的已有兩三個下來了。紅的,黃的,紅黃的,青的,一半有一半黃的,大的,小的,微圓的,甚扁的,帶葉兒的,帶把兒的,什麼不帶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時候分來吃,不好的時候搶來吃,再不然奪來吃。搶,搶自地下,奪,奪自手中,故吃橘而奪,奪斯下矣。有時自己沒去打,看見別人手裏忽然有了橘子,走過去不問情由地說聲“我吃!”分他個半隻,甚而至於幾瓤也是好的,這是討來吃。

說得起勁,早已忘了那平台了。不是說過小平台闌幹外,護以橘葉嗎?然則誰要吃橘子伸手可矣,似乎當說抓橘子才對,夫何打之有?“然而不然”。無論如何,花園畸角的橘子總非一擊不可。即以方天井而論,亦隻緊靠闌幹的幾枝可采,稍遠就夠不著,愈遠愈夠不著了。況且近闌幹的橘子總是寥落可憐,其原因不明。大概有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相傳如此。

打橘有道,輕則不掉,重則要破。有時候明明打下來了,卻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樹的枝葉間,如此之類弄得我們伸伸頭毛毛腰,上邊尋下邊找,雖覺麻煩,亦可笑樂。若隻舉竿一擊,便永遠恰好落在手的心裏,豈不也有點無聊嗎。

然而用竿子打,究竟太不準確。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隻通紅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在,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再打依然不是,橘葉倒狼藉滿地必狂搗一陣而後掉下來。掉下來的又必是破破爛爛的家夥,與我們的通通紅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不知誰想的好法子,在竿梢繞一長長的鉛絲圈,隻要看得準,捏得穩,兜住它往下一拉,要吃那個橘子便準有那個橘子可吃,從心之所欲,按圖而索驥,不至於殃及池魚,張冠李戴了。但是拉來吃,每每會連枝帶葉地下來,對於橘子樹未免有點說不過去哩。

有這麼多的吃法,你們不要以為那兒的橘子盡被我們幾個人吃完了。鳥雀們先吃,勞工們再吃,等我們來抓來拉,已經是殘羹冷炙了。所以鋪張其詞來耽誤讀者救國的工夫,自己也覺得不很討俏,臉上無光。但是恕我更不客氣地說,這兒所記的往事隻為著與它有緣的人寫的,並不想會有這種好運氣可夾入革命文學的隊伍。若萬一有人居然從這蹩腳的文詞裏猜著了夢囈的心一分二分,甚而至於還覺著“這也有點味兒”,這於我不消說是“意表之外”的收獲。其在天之涯乎?其在海之角乎?咫尺之間乎?又誰能知道!

老實說,打橘子及其前後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熱和兒童味的錯綜,一麵兒時的心境隱約地回旋,卻又雜以無可奈何的淒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鄭重叮嚀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愛惜,即使世間回響寂寞已萬分。

拉拉扯扯吃著橘子,不知不覺地過了兩三個年頭,我自己南北東西地跑來跑去,更覺過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樓不多久,幾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黃渡瀏河間開始聽見炮聲了。城頭巷三號之屋我們去後,房主人又不來,聽它空關著。六一泉的幾十局象棋,雷峰塔的幾卷殘經,不但輕輕容易地把殘夏消磨個幹淨,即秋容也漸漸老大了。隻聽得杭州城內紛紛搬家到上海,天氣漸冷,遊人頓稀,湖山寂寂都困著覺。一天,我進城去偶過舊居,信步徘徊而入,看門的老兒,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還認得我。正房一帶都已封鎖,隻從花園裏踅進去,亭台池館荒落不必說,隻隔得半年已經有點陌生了。還走上樓梯,轉過平台,看對麵的高樓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過的,窗戶緊閉著。眼下覺得怪熟的,滿樹離離的紅橘子。

再打它一兩個罷!但是竹竿呢,鉛絲呢?況且方天井雖近在眼底,但通那邊的門兒深鎖,橘子即打下也沒處去找。我躊躇四顧,除了跟著來的老邁龍鍾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影子,覺得一無可說的。歇了一歇,走近闌幹,勉強夠著了一隻橘子,捏在手中低頭一看,紅圓可愛,還帶著小小的翠葉短短的把。我揣著它,照樣慢慢地踱出來,回到俞樓,好好地擺在書桌上。

原來滿抵樁帶回來給大家看,給大家講的,可是H君其時已病了,他始終沒有看見這一隻橘子。匆忙淒苦之間,更有誰來慢慢地聽我那《尋夢》的曲兒呢。該橘子久查無下落,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隻當是丟了吧。城頭巷三號之屋我從此也沒有再去過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應該長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當然也是一樣,各人奔著各人的道兒,都忙忙碌碌地趕著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還想得起這回事嗎?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麼來呢?若說我自己,於幾天懶睡之後,總算寫了這一篇,自己看看實在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也隻好就這樣馬馬虎虎的交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