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窮”嗎?!”
“瞧你說的,你把我看成誰啦?迄今那麼長時間你竟然不了解我?!”
“窮”回答說。
“真是難得!過去我不曾見過你的笑容,甚至不曾想過你還有這麼一張笑臉。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不會笑的人。因此,你偶爾一笑,我渾身不寒而栗,感到厭惡。不過,或許因為我和你混熟,你呆在我身邊,我最放心。”
我這麼一說,“窮”笑道:
“你可不能和我親熱呀!我希望你更加尊重我。有人經常在我頭上冠以‘清’字,稱我為‘清貧’,但是真正的我並不那麼冷酷無情。我既能在自己踏出的足跡上開出鮮花,也能把自己的房屋變成宮殿。可以說我是個魔術師。雖然如此,我並不醉心於世俗的所謂‘財富’,我胸懷著更為遠大的理想。”
“老”也訪問我來了。
在我心目中這“老”比“窮”還要醜陋。然而奇怪的是,連“老”也向我示以微笑。於是我又不能不以詢問“窮”的那種語氣發問道:
“原來你就是‘老’啊?!”
我仔細觀察來到我身邊的“老”的容貌,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在腦海中所描繪的,並非真正的“老”,而是“幹枯”。現在我身邊的“老”是一個更為容光煥發,更加值得寶貴的老人。
但是這位客人到我這兒來歲月尚淺。如不同他更多地促膝交談,便不可能真正了解他。我現在僅僅知道了他的笑容而已。總之,我要想方設法深入了解這位客人,從而自己今後也甘心情願作一個年老者。
我覺得似乎還有誰要來訪問我。好像就佇立於我家門口。我覺察出它就是“死”。但是上述三位來客已經教育了我:先入為主的思想方法是錯誤的。說不定“死”也同樣地會教給我一些不曾料想到的東西吧。
(周詳侖譯)
太陽的話
“早上好!”
我向太陽隱身的地方致意。沒有回答。今天仍舊是太陽隱居的日子。
讓我在這裏寫下一點自己記憶中的事吧。我第一次發現太陽的美,並不是在日出的瞬間,而是在日落的時刻。我已經是十八歲的青年了。當時在我的周圍,雖然也有人教給我對大自然的很淡然的愛,但是沒有人指示我說:你看那太陽。我在高輪禦殿山的樹林中發現了正在沉落的夕陽,為了分享那從未有過的驚奇與喜悅,我發狂般地向一起來遊山的朋友跑去。我和朋友二人,眺望著日落的美景,在那裏站立了許久許久。那時充滿在我胸中的驚奇與歡樂,至今仍舊難以忘懷。
然而,更使我難以忘懷的,乃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太陽在我的精神內部升起的時候。我在青年時代的生活頗多坎坷不平,時時與艱難為伴,在漫長而暗淡的歲月裏,我連太陽的笑臉也不曾仰望過。偶爾映入我眼裏的,不過是沒有溫度,沒有味道,沒有生氣,隻是朝從東方出,夕由西天落的紅色、孤獨的圓輪。在我二十五歲的青年時代,我感到寂寞無聊而去仙台旅行,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懂得了自己的生命內部也有太陽升起的時刻。
陽光的饑餓——我渴求陽光的願望本是極其強烈的。但是,在似亮非亮的暗淡籠罩的日子裏,我也曾非常失望過。我也曾幾次失去了太陽。甚至連渴求太陽的願望也時而變得淡漠。太陽遠離我而存在,在我的眼裏,它的麵容永遠是毫無意義的,悲哀痛苦的。
然而,曾一度懂得在自己的生命內部也會有太陽升起之時的我,幾經彷徨後,又回歸到等待黎明的心境。不論是在每年的冬季要持續五個月之久的信濃山區,還是在好似新天地時分的東京郊外的田野,或是在便於觀賞那城鎮上空的日出的隅田川的岸邊,我一直在翹盼著天明。不僅如此,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也曾淪為異邦的旅人。在那時,無論從宛若紫色的泥土般的遙遠的海上,無論從看去如同夢境般流泄著藍色磷光的熱帶地區的水波之間,也無論是在如冰的石建築鱗次櫛比、林蔭樹淒冷昏黑、萬物仿佛全都結凍了似的寒冷的異鄉街頭,我仍然在固執地盼著天明。甚至在夢中思念著遙遠的日出,踏著朝霞向故鄉迢迢歸來。
我等待了三十多年。恐怕我的一生就要在這樣的等待中度過了。然而,誰都可以擁有太陽。我們的當務之急不僅僅是要追趕眼前的太陽,更重要的是要高高地舉起自己生命內部的太陽。這種想法與日俱烈,在我年輕的心靈中深深地紮下了根。
現在我所想像的太陽,已經到了古稀高齡。僅就我記憶中的,自物心相合以後的太陽的年齡,如今已經是五十有三。如果加上我無從記得的從前的年齡,那麼太陽是怎樣一位長壽的老人,則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知曉的。
人若到了五十又三的年齡,不衰老者極為少見。頭發逐年增白,牙齒先後脫落,視力也日漸減弱。曾經是紅潤的雙頰,變得就像古老的岩壁一樣,刻上了層層皺紋。甚而還在皮膚上留下如同貼在地上的地苔一樣的斑點。許多親密的人相繼過世,不可思議的疾病與晚年的孤獨,在等待著人們。與人的如此軟弱無力相比,太陽的生命力實在是難以估量的。看它那無休無止的飛翔、騰躍,以及每夜沉落不久又放射出紅色朝霞的生氣!真正擁有豐富的老年的,除太陽之外,更有何者!然而,在這個世上,最古老的就是最年輕的。這個道理深深地震動著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