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東華
傅東華(1893-1971)原名傅則黃,浙江省金華縣人。文學翻譯家,文字學家。著作有《字源》、《漢字》、《現代漢語的演變》;譯著有《堂·吉訶德》、《珍妮姑娘》、《奧德賽》、《伊利亞特》等。
杭江之秋
從前謝靈運遊山,“伐木取徑,……從者數百人,”以致被人疑為山賊。現在人在火車上看風景,雖不至像康樂會那樣殺風景,但在那種主張策杖獨步而將自己也裝進去做山水人物的詩人們,總覺得這樣的事情是有傷風雅的。
不過,我們如果暫時不談風雅,那麼覺得火車上看風景也有一種特別的風味。
風景本是靜物,坐在火車上看就變動的了。步行的風景遊覽家,無論怎樣把自己當作一具搖頭攝影器,他的視域能有多闊呢?又無論他怎樣健步,無論視察點移得怎樣多,他目前的景象總不過有限幾套。若在火車上看,那風景就會移步換形,供給你一套連續不斷的不同景象,使你在數小時之內就能獲得數百裏風景的輪廓。“火車風景”(如果許我鑄造一個名詞的話)就是活動的影片,就是一部以自然美做題材的小說,它是有情節的,有布局的——有開場,有Climax也有大團圓的。
新辟的杭江鐵路從去年春天通車到蘭溪,我們的自然文壇就又新出版了一部這樣的小說。批評家的讚美聲早已傳到我耳朵裏,但我直到秋天才有工夫去讀它。然而秋天是多麼幸運的一個日子啊!我竟於無意之中得見杭江風景最美的表現。
“火車風景”是有個性的。平浦路上多黃沙,滬杭路上多殯屋。京滬路隻北端稍覺雄健,其餘部分也和滬杭路一樣平凡。總之,這幾條路給我們一個共同的印象——就是單調。它們都是差不多一個圖案貫徹到底的。你在這段看是這樣,換了一段看也仍是這樣——一律是平疇,平疇之外就是地平線了。偶然也有一兩塊山替那平疇做背景,但都單調得多麼寒磣啊!
秋是老的了,天又下著蒙蒙雨,正是讀好書的時節。
從江邊開行以後,我就意誌凝神的準備著——準備著盡情賞鑒一番,準備著一幅幅的畫圖連續映照在兩邊玻璃窗上。
蕭山站過去了,臨浦站過去了,這樣差不多一個多鍾頭,隻偶然瞥見一兩點遙遠的山影,大部分還是滬杭路上那種緊接地平線的平疇,我便開始有點覺得失望。於是到了尖山站,你瞧,來了——山來了。
山來了,平疇突然被山吞下去了。我們進了山的行列,山做我們前麵的儀仗了。那是重疊的山,“自然”號裏加料特製的山。你決不會感著單薄,你決不會疑心製造時減料偷工。
有時你伸出手去差不多就可摸著山壁,但是大部分地方山的傾斜都極大。你雖在兩麵山腳的縫裏走,離開山的本峰仍舊還很遠,因而使你有相當的角度可以窺見山的全形。但是哪一塊山肯把它的全形給你看呢?哪一塊山都和它的同伴們或者並肩,或者交臂,或者摟抱,或者疊股。有的從她夥伴們的肩膀縫裏露出半個罩著麵幕的容顏,有的從她姊妹行的雲鬢邊透出一彎輕掃淡妝的眉黛。濃妝的居於前列,隨著你行程的彎曲獻媚呈妍;淡妝的躲在後邊,目送你忍心奔馳而前,有若依依不舍的態度。
這樣使我們左顧右盼地應接不暇了二三十分鍾,這才又像日月食後恢複期間的狀態,平疇慢慢的吐出來了。但是地平線終於不能恢複,那逐漸開展的平疇隨處都有山影作鑲嵌;山影的濃淡就和平疇的闊狹成了反比例。有幾處的平疇似乎是一望無際的,但仍有飽蘸著水的花青筆在它的邊緣上輕輕一抹。
於是過了湄池,便又換了一幕。突然間,我們車上的光線失掉均衡了。突然間,有一道黑影闖入我們的右側。急忙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列重疊的山嶂從煙霧彌漫中慢慢地遮上前來。這一列山嶂和前段看見的那些對峙山巒又不同。它們是朦朧的,分不出它們的層疊,看不清它的輪廓,上麵和天空渾無界線,下麵和平地不辨根基,隻如大理石裏隱約透露的青紋,究不知起自何方,也難辨迄於何處。
那時我們的左側本是一片平曠,但不知怎麼一轉,山嶂忽然移到左側來,平曠忽然搬到右側去。如是者交互著搬動了數回,便又左右都有山嶂,隻不如從前那麼夾緊,而左右各有一段平疇做緩衝了。
這時最奇的景象,就是左右兩側山容明暗之不一。你向左看時,山的輪廓很曖昧,向右看時,卻如幾何圖畫一般的分明。你以為這當然是“秋雨隔田塍”的現象所致,但是走過幾分鍾之後,曖昧和分明的方向忽然互換了,而我們卻是明明按直線走的。誰能解釋這種神秘呢?
到直埠了。從此神秘劇就告結束,而濃豔的中古浪漫劇開幕了。幕開之後,就見兩旁豎著不斷的圍屏,地上鋪著一條廣漠的厚毯。圍屏是一律濃綠色的,地毯則由黃、紅、綠三種彩色構成。黃的是未割的緩稻,紅的是蕎麥,綠的是菜蔬。可是誰管它什麼是什麼呢?我們目不暇接了。這三種彩色構成了平麵幾何的一切圖形,織成了波斯毯、荷蘭毯、緯成綢、雲霞緞……上一切人類所能想象的花樣。且因我們自己如飛的奔駛,那三種基本色素就起了三色板的作用,在向後飛馳的過程中化成一切可能的彩色。濃豔極了,富麗極了!我們領略著文藝複興期的荷蘭的畫圖,我們身入了《天方夜譚》裏的蘇丹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