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白縣人,現代著名語言學家。語言學著作有《中國現代語法》、《中國語法理論》、《中國語法綱要》、《中國音韻學》、《漢語史稿》、《古代漢語》等,雜文集有《龍蟲並雕齋瑣語》等。
騎馬
西洋的漢學家以為中國人本來是不會騎馬的,騎馬的藝術係從蒙古族學得。這話的重要證據自然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真的,咱們在詩經裏所看見的“四牡有驕”;“兩驂如舞”一類的字句都隻描寫的是拉車的馬,而不是人騎的馬。
但是,咱們不必諱言騎馬是從胡人學來的,正像現在不必諱言飛機大炮是從西洋學來的一般,隻要咱們有跟人學樣的本領就好。像春秋戰國時代的中國武士那樣神勇,學騎馬是綽有餘裕的。依《左傳》裏說,當時中國的武士會跳上戰車,甚至可以在馬跑的時候跳上敵人的車輛去刺殺敵人。拿這種本領去學騎馬,不是易如反掌嗎?
大家都知道,古代的英雄是怎樣愛他們所騎的馬。楚霸王的烏騅和虞姬並重,或者可說比虞姬更為重要,因為等到“騅不逝”的時候,虞姬隻能陪著他徒喚“奈何”。名將有了良馬,然後相得益彰。故曰:“人中有呂布,馬中有赤兔。”直到現代,我還覺得一位軍長騎上一匹馬就格外顯得威風凜凜。那種“逸勢淩蛟虯”的神氣決不是任何機械所能代替。假使將來戰術發展到總司令須坐某種“堡壘”上陣,我在讚賞戰術高明之餘,仍舊要惋惜武士不複能感受烏騅赤兔的煙土披裏純。
說起騎馬,會聯想到西洋古代的“騎士”。隻有那種任俠仗義扶弱鋤強的人,才不辱沒了名馬。依照傳說,中古時代隻有“騎士”能有騎馬的權利,而“騎士”又都是忠勇的人。不管它是不是事實,隻這忠勇和馬的搭配就夠有趣的。咱們可以說,馬就是忠勇的象征。
文人的騎馬,一般說起來,卻是最可鄙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是何等淺的器量!“宣勸不辭金碗側,醉歸爭看玉鞭長”,這是多麼令人作嘔的神情!我們讀到這一類的詩句的時候,眼睛裏活現出戲台上狀元遊街的景象:一個弱不禁風的瘦書生拿著鞭子像揮扇般地搖了又搖。這和駿馬的神態形成一種極端的矛盾。馬者,怒也,武也(據《說文》)多數書生非但不能武,連怒也不過五分鍾,如果他們要騎馬的話,最好擇一些“駑駘”給他們騎。
不過,這也不可一概而論。象陸放翁的騎馬也就不凡。“桃花駿馬青絲鞚”,“射雉西郊常命中”,這種畋獵的英姿,並不亞於衝鋒陷陣。也許因為他是帥府的參議,所以能有“上馬殺敵,下馬作露布”的豪情。必須是他這種人,才夠得上說:“中原北望氣如山”,才夠得上說:“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才夠得上說:“剖心莫寫孤臣憤,抉眼終看此虜平!”
女子騎馬自然別有風韻;然而驊騮畢竟是配英雄的,不是配美人的。除非是美人而兼英雄!昭君出塞雖也騎馬,但是我想隻是按轡徐行。洗夫人,平陽公主,梁紅玉,秦良玉和沈雲英,他們是否善於騎馬,有沒有良馬,可惜咱們不知道。香妃的戎裝畫像確能動人,而且我們相信她會騎馬,因為她是回部的女子。我喜歡看見西洋女子enamazone,非但衣服近似男裝,而且當她們縱馬加鞭的時候,也饒有丈夫氣。我又在北平看見摩登小姐們騎馬遊春,情景卻不一樣,看她們那種戰戰兢兢的樣兒,實在令人不好受。但是,抗戰以後,女同胞當中卻產生了不少的阿馬孫英雄,她們非但有馬革裹屍的誌氣,而且有躍馬檀溪的膽量。他們和白雲觀外的嬉春女士相差得實在太遠了。